公鸡已经叫过三遍了,太平村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雾幔像个热恋中的痴情男孩,紧紧搂着村子,就像搂着心上人一样,怎么也不愿松开。沙玛在公鸡叫头遍时就醒了,他睁着眼赖在床上,反复回味着昨夜米酒的香甜。昨夜他喝高了,他精心饲养的黑山羊下了小崽。那是故乡乌蒙山的黑山羊,是父亲一年前托人远道送来的。想着他的黑山羊,沙玛睡不住了,他一骨碌下了床,披衣推开门,探头看一眼,见一片朦胧,就骂:“有本事你就罩一天!”边骂边回身去,将昨夜狼藉的饭桌上的半碗残酒倒进了肚里,就独自背了院里的背箩,准备下地去。一方面他想去巡视他的甘蔗林,更重要的,他想给那对羊母子,寻一箩肥美甘甜的青草。

沙玛人还没走出院子,黑狗大王就汪汪地叫了两声,意在提醒,它愿意给他作伴。沙玛侧身,表情严肃,声音威严,说:“不准乱咬人。”黑狗就摇尾巴。沙玛又说:“不准咬牲畜。”大王犹豫了一下,勉强又摇了一下尾巴。沙玛说:“都记住了?”大王狠狠地摇了一下尾巴。沙玛紧绷的脸松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浅浅笑意,手一扬对大王说,前面带路。大王就兴奋地蹿出了院门。出院门的沙玛朦胧中看见,大王一出门,左右邻居出门的狗,都惊慌地蹿回自家院落了。

沙玛见此,就笑出了一脸皱纹。这条叫大王的黑狗,凶得很。它见什么都咬,什么都不怕,它咬生人,也咬家禽牲畜,还咬同类,甚至连驴友开的大吉普,它也追着咬。它有一股莫名的狠劲,沙玛就是看中了它的这种狠。它的狠,无意中树立了沙玛这个村主任在太平村的村威。

沙玛手握一把月钩似的银镰,一路上寻着又绿又嫩的青草,割了就扔进背上的箩筐里去。草寻了半背箩时,雾也悄悄散了,早晨的阳光把整个山谷照得金晃晃的。这时,沙玛和黑狗大王,一起到了甘蔗林边。

敞胸露怀的沙玛,身背背箩,手握银镰,看着长势蓬勃的甘蔗林,心中有了王者的荣耀,脸上泛起征服者一样骄傲的笑容。这个打小就在苦寒的乌蒙山区种荞麦的沙玛,如今硬是在滇南的山地上,带着他的族人,种出了连本地人都羡慕的优质甘蔗。这份成就,不自豪都不行。他的目光,就像这早晨的阳光,明亮而温暖地掠过这像士兵一样齐整地站立的甘蔗。他把箩筐放下,将敞开的衣服纽扣扣上,还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毕竟,将军是不能随便的。

但黑狗大王,却不合时宜地汪汪大叫起来,被叫声粉碎了将军梦的沙玛正心生不快,痛骂了一声“死狗”,就见大王像一道黑色闪电扑进了甘蔗林。沙玛以为黑狗发现了什么野物,赶忙伸手提起背箩,一甩手背到背上,也跟着扑进了甘蔗林。

蔗林里面,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

如此不堪的场景,怔得沙玛手一发抖,手中的银镰就掉地上了。他也顾不得也没心思去捡拾,木桩一样地呆立着。黑狗在他身边,吐着红得像火焰的舌头,喘着粗气,眼中尽是悲伤。一大片甘蔗林,被压得七零八落,像一个经历了战火却又没来得及打扫的战场。沙玛甚至闻到了被折断的甘蔗散发出的腥甜气息。那气息扑进鼻孔,仿佛是鲜血的气味。闻着这气味,沙玛就像烂泥一样瘫坐在了甘蔗的尸身上。他捡起一根拦腰折断的甘蔗,含着泪,用力去撕咬这半截残蔗,蔗皮割破了他的嘴唇,他把那还未成熟的甘蔗汁液和着脸上流下的泪水和嘴里冒出的血水一股脑儿咽进了肚里。

黑狗大王惊诧地看着自己主人疯狂的举动,又突然汪汪地大叫起来。沙玛捏着半截甘蔗,欲击打黑狗大王出气,却见大王大叫着,扑向了十几米处的被压倒的甘蔗林地。沙玛只见大王去处,嗡的一声,惊起一片黑压压的绿头苍蝇。苍蝇飞起处,大王围着啥东西,一边绕圈一边声嘶力竭叫唤。

沙玛赶忙起身,奔赴过去,看到了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浓烈的血腥味,熏得沙玛眼睛一阵刺痛。沙玛定了定神,将这沾着血迹的白色怪物抱起来,放进了箩筐里。

沙玛感觉到,自己抱起的,仿佛是一个软塌塌的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