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就像多年前走进图书馆的那间珍稀文献阅览室。

陈年堆积的纸张散发出的混合了灰尘和汗水以及其他什么见鬼的气味包围了我,她的那些乏人问津的故事。

她给我讲过许多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我不记得那些故事里出现过病毒、爱情或者其他意外。那些故事大多晦涩而乏味,令人昏昏欲睡,和编织它们所用的那玩意儿一样。时至今日,我能记起的,大概只有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只猴子,一个叫佛祖的老家伙许诺他,如果他能够抵达世界的尽头,就让他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叫作什么齐天大圣的。猴子只翻了个筋斗就到了天边,他洋洋得意地在擎天的柱子下留了证据,然后回去向佛祖炫耀。但那老家伙突然告诉他,他其实一直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擎天的柱子不过是自己的手指。随后佛祖翻过掌心,猴子被压在了山底下。

故事的后续很长,我没有兴趣听下去。只记得她说过,猴子一直耿耿于怀,许多年过去,他总是说自己着了道儿。

但佛祖也许并没有欺骗猴子,他只是没有告诉猴子,他立足于和他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等级更高的世界。自然,我也绝不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故事,那边没有这样的东西,在那边,一切都必须是真正发生过的,就是母亲说的,真实。即使那些最终如肥皂泡般消散的幻影世界,也必须真正发生,唯其如此它们才有资格存在。就连梦,也应该在入睡前指定和设计好,如果你确定自己有精力在梦中再经历一番冒险和消耗的话。工匠们会完美地执行你的指令,让一切真实地发生,虽然改换了维度,可真实性却是不能打丝毫折扣的。

但在这里,我的妻子总是热衷于谈论不曾发生和存在的事情,她对此表现出的沉迷乃至狂热都让我头疼。一般而言,这在那边会被称作愚蠢,那边特殊的成人礼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将这种愚蠢的倾向从孩子们身上拔除。从无边无际的真实幻影中返回后,你将学会接受这个真实的世界,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现在,就连这个本身已经足够低等的世界里,人们也开始对于那些更加直接的东西更感兴趣。色彩浓烈、修图精美的巨幅广告,分割成段的视频,影院给观众发放三维眼镜,还在座椅上增加了可以配合剧情进行颠簸震动、散发气味、喷洒水滴的装置,他们甚至弄出了一种叫作VR的东西,那是最接近那些工匠的技艺的东西,当然,只是在最宽泛的意义上,这毕竟是个低等的、由文字而创造的世界,从根本上就无法摆脱浅陋和粗劣。

总而言之,没有人再对那些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却又没有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感兴趣。可尽管如此,我亲爱的妻子,还是继续沉醉于那种低等、虚幻而无效的劳作。

早晨,她离开家,去到让她头疼的、称作学校的地方,在黑板上当众演算由低级符号组成的化学方程式。傍晚,她回到家,匆匆准备简单的晚餐,填饱肚子,然后就一头扎进书房,在那些让我头疼的书本的包围中,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直至午夜。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直到意外出现。病毒一样滋长的意外,这个低等世界的招牌特色。

她的那些乏人问津的故事也是由文字编织而成,按照这个逻辑,里头大概也会有一些意外,而那和她眼下的失踪,多少应该有些关联。意外,这是它再三提醒的事。

我吸了吸鼻子,像迎向一桩噩运一般走近那堆发臭的、画满文字的纸稿,取下最上面的一本。她一直维持着手写的习惯,那字迹和我的恶劣印象里的那些毫无差别,狰狞、乖张、扭曲,还有那些该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铺天盖地游动起来的蝌蚪,它将之称为标点符号。

我直接翻到中间一页,再三说服自己将目光集中在里面哪怕任何一个字上,如果可以,笔画和交叉最少的字。那是一个名字,如果是它,大概不会认可这样的名字,因为看上去只有名,没有姓,不足以支撑一个人在世界中的身份,即使那是一个低等之下的低等世界。“希希”,笔画不少,交叉也过多。看到这两个字的同时,女孩的样子在我脑海中浮现。“希希,身材丰腴高挑,小麦色皮肤,长卷发,厚嘴唇。那天,她穿着一条印花连衣裙走到他面前,咧开嘴笑着。”我顺着那些丑陋的字迹读下去,“她的笑容像高原的阳光般灿烂至酷烈,她身上有甜腥的青草味,下午三点钟的草坪的气味”,她写道。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儿,又盯住纸张页面的缝隙,那里面夹着什么,我伸出拇指和食指,从里面小心翼翼拉出一根头发。我用两根手指拈着那根头发,举到灯光下。长而卷曲的头发,散发栗色的光泽,一丝似有若无的、甜腥的青草味在空气里散开,那是我再熟悉不过、以至于忘却的气味。如果我没有记错,妻子一直留着黑色的短发,我从一开始就告诉它,我喜欢又黑又硬的短发。

这是希希的头发。

我没有去过高原,没见过那里的阳光,但是希希,我的情人,与这张纸上写的样子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