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玛其实是听进了毕摩乌火的话的,要不,夜里他也不会睡得那么香甜。他早晨醒来,感觉到整个人神清气爽,身子仿佛卸下了好几十斤,乌火送来的酒罐还摆在火塘边。他抱起酒灌,倒出一碗喷香的烧酒,一仰脖就一口干了。

高兴了就喝一碗早酒,这是沙玛的习惯,这习惯会让他在一天里面不仅身体通泰,而且心里舒服。他抹了一下嘴,出门,在院子一角将背箩提将起来,反手往背上放时,才想到羊已经卖与他人,便将背篓扔地上,反剪双手,出了院门。

黑狗大王也欢天喜地跟在他后面,边跑边摇动着它雄赳赳的狗尾。

沙玛只要高兴,就会绕着太平村游走,样子像极了旧时土司巡视领地。村民们都能看出来,他身上总有一种掩饰不掉的威严与自豪。

这太平村,原本不叫太平村,它有一个听起来让人胆寒的名字:蚂蟥箐。蚂蟥箐名副其实,蚂蟥多,不仅有水蚂蟥,而且还有树蚂蟥。水蚂蟥叮了人的腿,会让人疼痛难忍,像粘了万能胶一样难除掉。树蚂蟥更恐怖,人打树下过,就会纷纷扬扬落下。旧时有马帮打蚂蟥箐过,都得在镇上买一只羊,到了蚂蟥箐,让马锅头将羊往前撵,那羊往树丛里走,树蚂蟥就纷纷落下,紧紧地粘连在羊身上,它们拼命地吮吸羊血,羊就咩咩地痛苦大叫,直到被吸成一具羊架。

沙玛率领村民来到蚂蟥箐,第一件事就是除蚂蟥,他带领全村人,用石灰粉将蚂蟥箐撒成了白茫茫一片,又用猪羊的血浸泡大丝瓜瓤子诱吸蚂蟥,将其集中后用火烧成灰烬。第二件事就是态度强硬地找搬迁办,改掉蚂蟥箐这个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改回原来老家的村名:太平村。

沙玛想起刚来的时候,这地方就是一片蛮荒,除了蚂蟥,还有咬得人疼痛难忍的红蚂蚁和要命的蚊虫,这种湿热之地,草木疯长,各种叫不出名的有毒昆虫大量繁殖,让人不堪其扰。原本就是背井离乡的村民,到此后情绪都降到了最低点,成了个个哀鸿,沙玛的心中,也是悲凉一片,绝望与满腹苦水混杂一起。“回去吧!咱们回去吧!我们回老家去,我们走惯的山坡不嫌陡!”他的耳朵里,塞满了山风一样呜咽的村民的哀求。

但沙玛知道回不去了,他们都是开了弓的箭镞。他冲那些哀求吼叫,告诉他们回不去的事实。“跟着我干,不给老彝胞丢脸!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更好的家园!”他掷地有声的话,成了村民们的信心支柱。

什么都是问题,吃惯了苦荞疙瘩,吃不惯糯米团,吃惯了土豆,用红薯当顿,肚里就犯酸水。附近的本地人就嘲笑,说山猪吃不惯细米糠。吃是问题,干活更是问题,种熟了荞麦,种甘蔗稻田就手生。沙玛就跑到傣寨学,就像小学生一样找农科站的农技人员教。几年光景折腾下来,就还真折腾出了景象,他们种出了比本地人种得还要好的稻谷、甘蔗和菠萝,村子里有了欢声笑语,间断了几年的火把节,又在紧锣密鼓中,在火把、篝火和歌声中重新成了重要的民族节日。连省里来考察的领导都感叹,这是一块风姿绰约的彝文化飞地。

而这一切,立头功者,非他沙玛莫属。在镇上、县里、州上、省里到处拿奖,直拿得脚瘫手软。沙玛每每想起这些,不骄傲都不行。

看着花团锦簇、瓜甜果香的家园,看着安居乐业、幸福安康的乡亲,沙玛在太平村周遭,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走也走不累。

但志得意满的沙玛,心中还是有一份遗憾,那就是父亲倮伍,他怎么哄怎么劝都不奏效,出狱后径直回了大包山,回到了那黑颈鹤翩翩起舞的地方。他说,只要他在,太平村人就有了故土,就有了根。

而今天的沙玛,却想把根深深扎在这里。他总是这样教育儿子阿嘎,有志气的彝人,对故乡最好的怀念,就是用自己的双手打造出一个比故乡更美丽、更富庶的家园。这话,是在市里乡村振兴动员会上,那个市政府文绉绉的周秘书替他写的发言稿里的话,但确实是他沙玛的心声。

沙玛站在亮丽的阳光下,心中充满了豪情。意气风发的他涌起一个念头来了,那就是他要带领自己的乡亲,把脚下这块一直被族人们当作异乡的土地,建设成家乡。

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

——这样一想,他整个人都像这美好的早晨,通透而敞亮了。

但这好心情却被毕摩乌火这讨厌鬼破坏了,胖得像一个皮球的乌火,蹦跳着冲他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不好了,要出大事啦!”

沙玛看乌火一惊一乍的模样,脸上就泛起了鄙夷之色。他皱着眉头说:“沉不住气的男人,知道啥叫大事?乌火不会又看了啥古书,让你晓得天要塌?”

乌火一听沙玛的话,就跺了脚说:“你不说损人的话,难道会死吗?我昨晚在你家喝多了酒,回去就睡了。今早醒来,老婆就说,昨天晚上木呷回家来,翻箱倒柜找东西,把我的迷药拿走了。那可是能迷倒三头牯牛的迷药呀!”

“嗯,”沙玛嘀咕道,“这也算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乌火推了推手说,“木呷拿那么多迷药去干啥?”

“你儿子拿的迷药,你来问我拿去干啥?毛病!”

“毛病?沙玛你骂我有毛病?”乌火指了指自己鼻尖然后又用力指沙玛说,“你才有毛病,脑子有毛病!他拿那么多迷药,要用在那象儿子身上,迷死了咋办?”

沙玛听乌火这一说,上牙咬了下嘴唇思忖一下,觉得有理,就一拍沙玛的肩头说:“那还愣着干啥?还不快赶背阴地去。”

木呷和阿嘎折腾了半个早上,也没能让幼象喝下迷药,起先,木呷将迷药溶在水里,让幼象喝,但聪明的幼象仿佛知道水里下了药,长鼻子刚触到水桶,就缩回来,然后一撩,就把一桶水给掀翻了。阿嘎见状,就取了奶瓶,将迷药兑在了牛奶里,装进奶瓶让幼象喝,幼象吸了一口,但随即就把吸的一口牛奶全喷在了阿嘎的脸上,弯腰站起身的阿嘎,弄成了一个大花脸,惹得木呷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笑啥笑?”阿嘎说,“等段晓果的车来了,我看你还笑不?这活蹦乱跳野性十足的,迷不翻,看咋把它弄上车?”

阿嘎说的段晓果,是给阿嘎提供石斛苗的商人,昨天他驱车来背阴地给阿嘎送先前预订的石斛苗,发现了关在窝棚里的幼象。当他听说这是一头阿嘎和木呷从雨林里捡回来的幼象时,就动起了歪心思。他说他关系广,知道有人暗地里做收购野象的生意。

“这能卖好大一笔钱,你俩要做成这笔生意,就不用向我赊石斛苗了。”他说。

阿嘎在雨林的树上种石斛,因为缺少购苗钱,限制了种植规模。听段晓果这番话,心就动了。

但动了一下心的阿嘎,随即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和木呷犯王法的事不做的。”

“犯啥王法?你知我知木呷知,买的是泰国人。”

“泰国人?他们买象干啥?”

“做大象表演,招揽游客呀。”

“不……不行,”阿嘎继续摇头说,“那些驯象师,对野象的手段可残忍了。”

段晓果听阿嘎这话,也摇摇头说:“别装活菩萨了,发啥善心呀?你真以为你能养得活这幼象?你没这能耐也没这本事!你想过没?养死了咋办?你脱得了干系?”

木呷抢白说:“我们养它一段时间,等它大点儿就放它回森林去找妈妈。”

“找妈妈?”段晓果冷笑一声说,“木呷,你给我编童话呀?它要找不到妈妈,饿死咋办?它要饿死了,你说它是饿死的,还是被你们害死的?”

段晓果让木呷无言以对。

“即便饿死,”阿嘎头昂一下说,“也比受训象师的活罪强。”

“此言差矣!”段晓果不愧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商人,皮笑肉不笑的,目光尖锐盯着阿嘎说,“没错,这幼象是要受驯象师的罪的,但那是要让它褪去身上的野性,经过受训,它就不是一般的象,是象里的艺术师,就像浴火重生的鸟那样,不是鸟了,是凤凰,你替它烦忧,真正是杞人忧天。它成了艺术师,体现的是价值。这价值,比它在山野丛林里做一头自生自灭的野象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听了段晓果这一蛊惑,阿嘎看看木呷,木呷看看阿嘎,都觉得此话有理了。

段晓果轻易地就洞察到了阿嘎和木呷内心的动摇,他说:“我可不会白帮忙的,卖的钱我们仨等分。我今天回去就联系买主,明天就开车来拉象。”

段晓果看了看幼象,试图挑逗一下它,伸手去挠幼象的鼻子,幼象长鼻一丢,吓了他一跳。他后退两步,对阿嘎和木呷说:“明天怎样把它弄上车是个大问题。你俩得想法子。”

阿嘎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好法子,倒是木呷,一阵苦思冥想,就想到了父亲乌火的迷药……

沙玛和乌火急匆匆赶到背阴地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他们引诱幼象喝迷药没得逞,就想强行给幼象灌迷药。俩年轻人虽身强力壮,但却不是幼象的对手,制服不了幼象的他们,看见自己的父亲,来了援军般地兴奋,他们大声招呼两个前辈赶快过来帮忙。阿嘎说:“乌火叔,阿爸,你们来得正好,我就不信我们四个人还制服不了一头幼象。”

他的话音刚落下,响起的却是响亮的耳光声。阿嘎还没反应过来,沙玛扬起的大手掌就重重掴在他脸上了。

这时段晓果驱车来到了背阴地,他斥责沙玛说:“难道你不知道打人是违法的吗?”

阿嘎捂着脸,说:“段总,他是我爹,你别管闲事。”

段晓果说:“老子打儿子也违法。”

沙玛恶狠狠地瞪段晓果一眼,说:“你别人模狗样地装文明人,他阿嘎平白无故给大象下迷药违不违法?”

这一问,还真问住了段晓果,一时语塞的他,赶忙从口袋里掏烟,递给沙玛。沙玛不接,段晓果也一脸堆笑给乌火递烟。乌火迟疑一下,就欲伸手去接,却被沙玛呵斥住了。

“坏人的烟你也敢抽?”沙玛冷冷道。

段晓果这下火气上来了,他说:“大叔,我是正经生意人,怎么在你眼里就变成坏人了?”

乌火也觉得沙玛言辞不当,就说:“沙玛兄,生孩子气,也不要拿外人出气,你咋就把人家当坏人了?”

沙玛瞥一眼乌火说:“别人说你聪明,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笨球。”

乌火摊摊手说:“沙玛兄,气还生我头上来了?过分了!”

“我过分?”沙玛上前,推了一把乌火,指着段晓果开来的车说,“你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瞅瞅,他开的什么车?四周封着栏杆,我看你儿我儿要给这象儿子下迷药,就是想把这象儿子卖给他。”

“你说得没错,”段晓果说,“我这不是好心帮阿嘎和木呷,这象是野象,怎么能养?养不了家的。我正是趁它还小,牵线把它卖给驯象师,既赚了钱,又免去了麻烦。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两全?全个狗屁,还其美?美你个头。”沙玛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段小果说,“你这一肚子坏水,想的都是歪门邪道,说你是坏人轻了,你要真怂恿这俩逆子卖了这象儿子,你就是个罪人!而且你把他们也变成了罪人!”

阿嘎捂着被打疼的脸说:“阿爸,你别血口喷人。人家段总真是一片好心,是诚心诚意帮我们解决难题。”

“啥?”沙玛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此糊涂,他忍不住伸手往阿嘎头上又是一巴掌,说:“老子今天要是不把你打开窍,我就是个失职爹。他帮你们解决难题?他要把这象儿子买了,你和木呷的人生就无解了!”

“你阿爸说得对,话丑理正!”乌火附和道。

“阿嘎,”段晓果唤了一声,“说我可跟境外的人联系好的,而且收了人家定金,你不会反悔吧?你反悔,你就得赔违约金哦。”

听段晓果还在要挟自己的儿子,沙玛气得挥手一巴掌就过去了。好在乌火眼疾手快,伸手拦开了,要不,这一耳光,会比扇阿嘎得还要响亮。

段晓果吓得退后了两步。

沙玛欲再上前,却被乌火一把抱住了。乌火冲段晓果说:“你这年轻人呀,还不快走,咋连势头都不看?”

段晓果挪动了一下脚步,又犹犹豫豫停住。

沙玛说:“你真的想要违约金。”

“商有商道,”段晓果说,“违约是要赔的。”

“好好好!”沙玛冲段晓果连鼓三个掌,“我这就给警察打电话,让他们赔你违约金啊。”

他边说边伸手对阿嘎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一听说沙玛要给警察打电话,段晓果就慌了,说:“别别别,我走还不行吗?”

“就这样走?”沙玛冷冷地说,“你岂不亏了?”

段晓果说:“我认了,亏就亏吧,我认栽了。”

“那还不快滚,”沙玛一挥手说,“免得老子看你泼烦。”

段晓果灰溜溜地小跑到车前,拉开驾驶室,一轰油门,车子放一串响屁,瞬间就从背阴地消失了。

沙玛瞪一眼阿嘎,又瞪一眼木呷,嘴里爆出了一声——

“糊涂!!!”

然后,他板了脸冲乌火招招手,就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乌火也冲两个年轻人说:“糊涂!”

说完就跑去追沙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