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们都在期盼天气转暖,好像到了夏天一切就会好起来。上一次就是这样:病毒在春天出现,经由空气进入身体,复制、增殖、侵占、死亡,然后夏天到了,它们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一桩从未发生过的命案。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但那段记忆让今天的人们保持了一种谨慎的乐观,天气热起来之后,这些无孔不入的可怕东西就会自行消失,一定是这样,历史总会重演。
没人知道那是一个意外。
18岁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得到一份特别的成人礼。在那边,所有满18岁的孩子都有权指定一个新的世界,并进入其中游历一番,经过这场游历,我们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
一切由专门的工匠负责实施。
它们似乎无所不能,不论你指定的一切如何荒诞不经、匪夷所思、大胆狂热,它们都能为你完美地实现。那些世界超出想象,不可思议,却又是那样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比想象更奇妙,比真实更真实。
这一切的诀窍在于:感觉。那些美妙的世界能够覆盖所有你能想到的维度,在那里,总有最真实、也是最不可思议的感觉将你密密地包裹起来,经由你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到身体里,给予你无微不至的填充和抚慰。
当然,这么做也存在风险。整个过程中唯一真实的其实只有你的感觉,至于其他,正如他们通常对那些世界中存在的一切的统一称呼:影子。
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只是被卷入精心制造的幻影中,但里面充斥的东西太过于刺激和直接,对于心智未必成熟健全的年轻人而言多少有些危险。母亲在询问我是否需要这样一份作为惯例的成人礼时,不忘小心翼翼地提起过去发生的几起事故。受害者的父母至今对于自己的孩子所指定的世界语焉不详,负责执行的工匠们也早在事故发生后被销毁,它们都曾遵照一贯的职业精神,做出堪称极致的补救努力,但结果并未改变:幻影如同肥皂泡一般消散于无形,进入其中的孩子们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令人心碎地永远停留在了长大成人之前,下落不明。
不过那也许未必是件坏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退回到这个一尘不染、方正整齐、迅捷方便的世界,这个母亲口中唯一真实的世界。真实早就令人厌倦,既然工匠们完全有本领制造出远高于真实的东西。
几乎所有人指定的都是那种迅速而直接地包围你的所有感官的世界,除了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还有无数难以言明的、最微末的神经颤动所引发的快感或痛苦……总之,他们都基于在这个真实世界泛滥无边的东西而指定了一个提纯和升级后的版本。
但我想要点不一样的东西,毕竟整个人生里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并且我似乎听同学说过,基于近来发生事故的几率有上升的趋势,相关机构正在对这种成人礼的风险和工匠的保险机制进行评估,结果很可能是向立法局提交一份提案,废除这种成人礼。
我曾在图书馆里参观过那种早已成为遗迹的写在纸上的丑玩意儿,数字、算式、一些形状各异的标记组成的长长的段落,蝌蚪一样的符号重复出现在字里行间。我盯着它们看了好长一会儿,直到那些蝌蚪开始慢慢游动起来,让我头昏眼花。我只有转身逃出那间没人的阅览室,珍稀文物参观就此结束。
现在,我想起那种感觉,一个完全平面的、干巴巴的世界,大概滋生不出那些迷人但危险的触手,不过说不定里面别有一番天旋地转,否则我怎么会头昏眼花,这也许跟那种无孔不入、却也可能无路可逃的感觉不一样。
我选文字,我对母亲说。母亲显然松了口气,那是早被淘汰的低级玩意儿,乏味干涩,曲里拐弯,花时间,费力气,唤起虚无缥缈、难以捕捉和计量的东西,几乎与巫术无异,高度文明的社会里,只能被作为遗迹封存,偶尔满足一下人们可怜的好奇心。但正因如此,她不用担心我会消失在那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一样的世界里了。
母亲去了一趟旧货市场,带回了它。它的性能完好,忠诚度和执行力与那些看上去更复杂、更高级的工匠们没有区别,只是随着选择文字世界的孩子越来越少,它逐渐乏人问津,已经在旧货市场的一个仓库里待了许多年。
我想指定一些这个据称唯一真实的世界里没有的东西,可最终,我只说出了几个看上去十分老套的词儿,包括爱情,那个世界里得有人爱上我。我见识贫乏、想象枯竭,这让我有些羞愧,还好它并不会在意这些。
我将向下降落到一个低等而乏味的世界,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我所指定的那种方式中,世界会发生微妙的增减变迁,甚至会出现超出设定的东西,这是经由其他方式造出的世界中所没有的,这也许是对于这种方式的落后性的一种弥补。
意外,鲜有人知的这类世界的迷人之处,比如这种来历不明、行为逻辑荒唐不堪的病毒,比如相隔多年的两次几乎一模一样的意外。
女孩,草坪,爱情,它必须尝试在这些指令之间建立一套自洽的联结,意外就这样降临了。它说的意外,是女孩手里拿的那本书,《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本书无足称道,它表示,但书启发了它,它方能完美地搭建起那套联结。
后来的事多少也出自我的指令,虽然有太多细节溢了出来,但我想大致的轮廓和走向都在控制中。
有时候我担心自己会被它视作一个卑鄙的人,但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工匠对于评判指令向来毫无兴趣,它只是执行。现在,它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我的询问,妻子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毫无头绪,这种事情找警察是没用的。这是我预料中的结果,毕竟我从未就此发出过任何指令,没有任何联结需要建立,也没有任何必要去设置新的衍生。
除非是她自己想要这么做。
一个低等世界里的女人,像一张写满字的纸片一样单调,像一道影子一样薄弱而不真实,忽然有一天从指定的温暖方便适意的家中离开,一头钻进病毒肆虐的空气里,不知所终,这就是它说的,专属于这类世界的、不受控制而生长出来的意外么?
一桩意外,它肯定了我的想法,会自行增长衍生的意外——这种世界的特别之处。
就像那些没头脑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