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白小墨走过树林,一颗银杏果掉下来,穿过眼镜与眼睑之间,滚落,在镜面上沾上了一些茸茸的粉末。银杏树结满果实,银杏不是杏,虽然有一样的黄色果皮,稍微挤压就流出黏黏的汁液,散发出油脂变质的怪味儿。剥开黄色的皮,藏在里面的内核洁白坚硬。经过微火烘烤,咬破这白色的硬壳,露出黄玉般的果仁儿,微甜略苦,散发出中药铺的香气。
母上大人急吼吼打电话来说:“出大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皇甫二姐的公众号涉嫌发布虚假信息被封号了,市网信办还要进一步调查有没有其他违规行为,白白浪费了一顿大餐。”
白小墨幸灾乐祸又如释重负地笑了。她曾经跟母上大人简单汇报了与皇甫二姐吃饭的情况,以及与章业明相亲的过程。白小墨有点气愤地说:“这个皇甫二姐太不靠谱了。”
母上大人却透过眼镜,狐疑地盯着白小墨说:“你是不是太挑剔了?”
白小墨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
母上大人居然对皇甫二姐的婚姻市场论颇为赞同,还进一步指示她要向皇甫二姐多套近乎,甚至认为章业明有进一步交往的潜在价值。
母上大人说:“皇甫二姐说得很现实,你这个人不要螳臂当车。”
这种急于处理次品的实用主义态度让白小墨大为受挫。白小墨郁闷地想,曾经那个思路清晰、是非分明、追求梦想的中学教务处长到哪里去了?
晚饭后,母上大人与白小墨去超市买了几个扁圆的金色南瓜。白小墨做搬运工,双手提着南瓜,穿过购物广场上摆放着手机贴膜、竹编箩筐、高原牛肉干、无添加蛋糕、麻辣卤鸭脖等的各种地摊,走过跳广场舞的摇摆人群,听着“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的音乐声富有魔性地回荡着。
母上大人突然说:“墨墨,妈妈老了,你可以帮着妈妈拎东西,多么好。你老了,也要有一个孩子,陪着你逛超市,帮你拎东西。你总是不结婚,妈妈担心你将来会孤单。”
白小墨瞬间语塞,她突然发现,母上大人变得步履蹒跚了,需要时不时放慢脚步等一下。母上大人当年可是出了名的走路宛如踩了风火轮啊!就在这瞬间,白小墨注意到了母上大人的眼睛不再明亮,法令纹刻到了下巴,头发灰白稀疏,她看白小墨的眼神里有母亲的慈爱还有孩童般的无助与哀求。初秋夜的空气微有凉意,吸进肺里,转一圈儿,由凉转温,又从鼻腔里呼出去。竹林的叶子在风中微微晃动,灰色的影子也微微晃动。
白小墨说:“妈妈,牛奶已经有了,面包已经有了,帅哥嘛,也会有的。”
白小墨在说到“帅哥”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有徽章般的光芒,坚定,自信。
走进小区,颇多人在门卫室附近窃窃私语,时而拉长脖子环顾四周。母上大人说:“你知道吗,小区有个保安被人用微信聊天骗了三万多元。听说这个保安被人下了迷药,疯了一样四处借钱转账。若不是其他保安觉察出不对劲儿,强行关了他的手机,还不知还要网贷多少钱,吓死人了。后来,他自己说是被对方催眠了。现在的骗子,通过手机就能催眠,太厉害了。”
白小墨不置可否,很多上当受骗的人宁可说自己被催眠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铁憨憨,不过,她确实感觉到小区物业的服务水准近期波动得厉害,一会儿热情洋溢主动开门禁,一会儿冷若冰霜不闻不问。白小墨并未注意到,这其实是同一个保安在不同时间的表现,脸盲症的她,对这个保安毫无印象。
母上大人说:“你一定要管理好微信啊,不要绑定信用卡,不要相信陌生人。”
白小墨赶紧说:“知道了。老妈放心吧,我有警察叔叔保驾护航呢。”
白小墨的微信名是亓白蓼。
田奎兴在称呼“元美女”的瞬间,白小墨突然产生了怀疑。田奎兴把“亓白蓼”读成了“元白缪”,三个字错了两个,这不是可以用粗心解释的问题了,分明是既不学无术又不求甚解,与中山大学毕业的青年才俊人设严重不符。此后,田奎兴无论发多少英俊帅照富宅图片、豪车视频,无论说多少甜言蜜语、豪言壮语花言巧语,白小墨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起这个难以解释的疑点。在人设存疑的基础上,白小墨不断考量这个自称“田奎兴”的人所作所为,突如其来的热情,驴唇不对马嘴的问答,忽高忽低的照片像素,强行凑CP的言谈,经过层层分析,重重推理,白小墨不得不面对一个结论:
如果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说喜欢你,
如果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说喜欢你,
如果一个陌生人出乎意料说喜欢你,
那么,他/她/它很大概率是个骗子!
如果一个颜值高、财值高、智商高、情商高的陌生人不屈不挠说喜欢你且让你发大财,
那么,恭喜你,他/她/它一定是个骗子!
不过,白小墨没有马上戳穿田奎兴,她在工作群组里发布了聊天截图,勾起了所有设计狗的兴趣。在这个以加班狗与单身狗为主力的群组里,大家不是因为赶工作进度,就是因为被催婚常年压力山大,讨论骗子的破绽成为每天休息时最受欢迎节目。
进而,大家充分发扬集体主义精神,拿着白小墨的手机轮流与骗子过招,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时而俏皮,时而抒情,成为一场角色扮演接龙狂欢。
田奎兴说:“刚刚做完PSA,好放松。”
露露冲着对面的白小墨眨眨眼,说:“什么是PSA?”
田奎兴说:“难道你不知道?你没有享受过吗?我带你去白云牧场享受一次吧。”
露露促狭地说:“我觉得应该是SPA吧,PSA是前列腺的一个指标。”
田奎兴假装不在意地直接跳过前列腺,说自己来到了四川阿坝考察白云牧场:“白云牧场是一个很美丽很浪漫的地方,一开始只是个山沟沟,是我朋友开发出来的。一期是我朋友打造的,在那里建300间民宿,通过抖音快手的传播,现在已经成为网红地了。现在的白云牧场一间民宿定价在1000元以上,要想去住都要排队到第二年二月份才有房间。”
长得像个铁塔的小宋喝了一口咖啡,抢过手机回复:“哇奥,好棒哦,好佩服你哦。”
田奎兴说:“我准备和他一起做二期,建600间民宿和6000亩地,一间民宿定价1380元。地用来种大米,因为那边的气候很适合种大米,那边生产的大米品质不差于五常大米。”
小杨笑了,一本正经说:“水稻是亚洲热带广泛种植的重要谷物,喜高温、多湿、短日照,海拔3500——4000米的白云牧场最适合种出五常大米了。”
田奎兴说:“谢谢,能得到你的夸奖是我的荣幸。我打算做股份制,今天很多有名的企业家争着入股,因为他们都知道,每股能翻20倍。你有什么意见一定要告诉我哟。”
说完发来一条短视频。一群脑满肠肥的人坐在圆桌周围,几瓶红酒,服务员上着生鱼片、盐焗鸡、赖尿虾、白灼虾、红烧乳鸽、海棠冬菇等菜肴。
家乡就在阿坝的小钱不服气了:“我大藏区人民吃饭能不喝青稞酒吗?让我来会会他。”
小钱信口开河:“这是阿坝最出名的那家饭店吧。”
田奎兴说:“好眼力!等我下次带你一起来。”
小钱说:“赶紧让他们上羊肉血肠、手扒肉、牦牛肉、糌粑、酸汤面块,然后拍照给我看。”
田奎兴过了好一会,说:“食不言,寝不语,空聊。”
田奎兴仿佛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深夜潜入村庄偷猪。村子里的猎人们一眼识破了他的伪装,却齐心协力假装信以为真,披上猪皮做诱饵,悄悄张开着罗网,等待这只狼一头栽进来,嘲笑他,戏耍他。
世上哪有那么多灰姑娘遇到王子、七仙女撞上董永的奇遇,那个叫异史氏的狡猾老头儿早就在《聊斋志异》里噗嗤嗤笑着说:你爱他的仔猪,他还爱你的母猪呢。
在大家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毛总工郑重宣布,鉴于大家近来有玩物丧志的趋势,必须结束这个游戏,全力以赴推进项目建设,由白小墨负责把田奎兴的相关信息举报给反诈骗中心的帅气警察,所获红包183.4元捐献给福利院。
毛总工意味深长地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于是,大家吃过午饭齐齐凝视着窗外,窗外是一片枫树林。
秋雨过后,天空湛蓝,枫叶已红,热烈、繁茂、明媚。随风落下的叶片,轻轻拍醒草丛里安睡的梦,树下有两位银发老人,穿着米色风衣的老先生身材瘦高挺拔,慢慢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他的妻子,娇小纤细,脸色苍白,腿上搭着墨绿色盖毯,阳光穿过树枝间隙,斑驳的光影洒满小路,宛如一个童话世界。
这对老夫妻是设计院的元老,也是单身狗们的爱情图腾——范先生与王先生。二位成就卓越的前辈,双双毕业于交通大学,携手度过了60年岁月。20世纪50年代,范先生被发配祁连山区,号称系花的王先生放弃了留上海的机会毅然跟随,她相信他的忠诚与善良值得她义无反顾,他们在高寒山区的低矮小土屋里度过了青春岁月,她时时采来黄色铁线莲插在花瓶里,整个房间都亮起来。范先生自高中起患有强直性脊柱炎,发作起来只能仰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能动,在王先生的几十年精心照料下竟然痊愈,医生也感叹这是奇迹。80年代,范先生与王先生调回设计院,他们在办公桌两边面对面工作,中间隔一盆葳蕤的铁线莲,不时抬起头,相互看上一眼,再微笑地埋下头去,办公室里洒满温暖的阳光。一年前,王先生罹患恶性癌症,范先生不离不弃,在手术室门口,范先生对王先生说:“命运必欲置人于绝望,我不屈服,我不相信,我们必须白头偕老,我们一定白头偕老。”老人的声音低沉温和,每一个字掷地有声。
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执子之手,从容面对人生的惊涛骇浪,是何等的勇气与坚毅!
范先生捡起一片叶子,递给轮椅上的妻子,说:“多像祁连山的红叶啊。”
王先生调皮地把叶子贴在脸颊上,看着范先生,眼神娇羞,若年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