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台风即将登陆,就在明天。香姐故作关心,然后嗫嚅:“要不,要不晚上一起挤一挤,台风登陆的时候很危险。”说完,香姐瞟了一眼牛黄。牛黄立马会意:“是呀,晚上还是别出去啦!”得留住李柯,无论用什么理由,不然明天那盘菌子给谁吃?李柯戒备地会错了意:“怎么?留着我晚上干瞪眼?”香姐低着头,牛黄赔着笑:“没有,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李柯往更加大胆的方向想,然后不屑:“趁我睡着要弄我?你没这胆儿。”牛黄尴着脸服软:“不敢。”
李柯写满一脸的言出必信,说:“收了你的过夜费,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李柯自从收了牛黄的“过夜费”以后,摇身一变成了夜里快活的爷。何况刚收了牛黄的过夜费,很烫手。李柯斜了一眼香姐,没个好气摇摇头失望地对牛黄说:“生过崽的女人不行,干巴巴松垮垮。”然后建议:“要不晚上一起?皇尚宫的冰妹特带劲儿。”牛黄谦虚地拒绝:“我不行。”牛黄关心地问道:“那个,那个你明天回来一起吃午饭吗?”可这时候香姐厉声骂道:“不要回来,最好被风刮走,刮到海里被鱼吃掉。”牛黄知道香姐在激将,李柯得意扬扬往外走:“必须回来,你这是包夜,又不是包日。”牛黄嘱咐道:“那你早点回来,靓汤凉了不好喝。”
李柯走后,青头赶在台风登陆前赶到店里。杀掉李柯的计划现在就只差最后给他煲个汤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青头建议道:“要不加点耗子药?”建议当即被否决,牛黄说:“不是说好了意外?都耗子药了,还怎么意外?”香姐再次说出她的质疑:“那万一他死不掉呢?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牛黄底气不足说:“他早就该死!”香姐眼睛灰蒙蒙转过身,牛黄问道:“去哪?干嘛?”香姐弱弱地说:“磨刀。”牛黄急了:“不是说好了意外吗?”香姐愤愤:“他必须死。”然后补充:“如果死不了,劳驾你们俩帮我按住他,我亲手捅了他。他该万死,罪是我的。”牛黄厉声:“要捅,也只能我来捅。”
青头的询问打断牛黄和香姐:“这条被子应该够大够厚了吧?”当然,棉被的出场也是在计划之内,青头和牛黄见识过菌毒发作的厉害。等着李柯吃了菌子发了疯,就用被子把他牢牢裹住。能有效控制他的同时,也可以避免出现可疑的外伤。牛黄接过青头的话,补充棉被的具体使用过程:“等那扑街发疯的时候,用被子裹住他一定要把头露出来。”青头说:“你是担心把他捂死?”牛黄:“我想亲自看着他睁破眼珠咬断舌头……就像你爹那样。”青头:“才像你爹,那还是给他塞块毛巾吧!”
起风了,越刮越大。香姐说:“风来了。”牛黄答:“下雨了。”趁着空档,香姐整理整理情绪,强颜欢笑给女儿点点打了个视频电话,视频里的点点一如既往的天真可爱,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开看我呀?”香姐愣了一下,说:“过了今晚,妈妈陪你。”点点又跟香姐说:“妈妈,我想爸爸了,爸爸答应我了,今年过生日要送我一个大大的佩琪。”台风比气象台估计的时间早到一个小时,大雨如注。香姐在厨房磨刀,枕在磨刀石上的尖刀比上次那把又长了一寸。一个闪电从窗外打进来,尖刀寒光凛凛。香姐磨刀的速度很慢,声音很骇人。一下,一下,像老鼠磨牙。青头在瘆人的磨刀声中陷入联想。这样的联想是足够具体的,他总是想起王老喆死的时候后脑勺炸开的那一团血雾。满世界见红,杀人如同杀己,青头抱着头重复地在自己的心口进行杀伤演练。每一次想象的完成,都好像刀子以同样的方式扎穿自己一次。青头捂着心口,想象中王老喆那张死脸幻化成李柯,然后幻化为自己。惨白而又鲜艳。青头额头在冒汗,脊背发凉,全身在颤抖,自言自语:“杀人可以,只不过别用刀。”随即夺走香姐手中正在磨的尖刀:“用刀杀人是不好的。”香姐低着头冷冷地说:“从你们想用菌子杀人,我就知道你们就是个怂货。”然后拿出另一把刀继续磨,刀子在磨石上刺啦刺啦地来回,香姐继续说,其实更像是恳求:“帮我按住手脚,我来杀,可以吗?”青头听得有些不寒而栗,脊背发毛往后退了一步:“疯了,为什么非杀不可呢?”
白色菌株在冷藏柜中缓慢生长,牛黄站在冷藏柜前呆滞。充斥脑中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菌到底是不是剧毒的白伞鹅膏。这很重要。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必须是,真到了关键时候却底气不足。牛黄记起了青头爸那双血红的眼,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天。转而立马就想起了李柯的脸,这样的联想在一抹鲜红掠过后,进入高潮,牛黄想到了青头爹疯癫失控时候咬断吐出的舌头,鲜血淋漓地在他手中跳动。牛黄不禁打了个寒噤,从恐怖的想象中抽身回到现实,弱弱地对青头说:“你说的有道理,还是给扑街嘴里塞块抹布。”
香姐低着头磨刀,垂着头发看不见脸,说:“害怕了吗?”牛黄拱了拱胸脯说:“不怕,因为他该死。”一旁的青头有些崩不住了:“死?你见过死人吗?”牛黄接住青头的话茬:“是的,死人很恐怖。”香姐依旧低着头磨刀:“死人,有活人恐怖吗?”牛黄在惶恐,那颗必杀之心逐步动摇。青头绷不住了,声泪俱下:“可我们是人,所以我们杀人?”闪电打进来的时候,香姐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可有些人不算人。”
大雨下到后半夜,风一直刮到天亮。一阵电话铃声在天擦亮的时候响起,打破这阴郁肃杀的环境。电话是派出所警察老刘打来的,跟香姐确认她丈夫李柯的身份——李柯已于昨夜猝死。嗯哼!李柯不是应该死于菌子中毒,或者被香姐尖刀捅死吗?怎么会猝死?电话里,警察老刘再次香姐确认:“李珂,你丈夫,他死了。”香姐弱弱地回道:“哦,是死了。”警察老刘再三确认:“不是玩笑,李柯真的死了。”香姐:“哦,死了。”牛黄和青头讶然,如释重负般说:“扑街终于死了?”其实李柯的死没什么好说道,注射过量,又吃了伟哥,在一个冰妹的身上心脏骤停。李柯的突然死亡,打破了警察老刘的计划。本来一直跟着牛黄和青头培养毒菌这条线索一直追到了香姐的饭店,正常的推理可得:牛黄青头极有可能在香姐的饭店里利用毒菌配制致幻剂。可李柯的突然死亡,出现场的时候找出了李柯随身藏着的老K,老刘认得出这就是当年行动中丢了的高端货。所以警察老刘有理由进行推理——或许李柯的死不是意外。
尽管警察老刘觉得时机尚未成熟,不过无论如何都要收网了。
电话里警察老刘又问香姐:“李珂的遗体现在停在警局停尸房,你看是直接送火化场,还是……”香姐明知故问,阴森森的:“可以不火化吗?让他烂掉。”警察老刘安慰着香姐,主要目的是想拖延时间。警察老刘稳住香姐,说:“这样吧,我开车去你店里接你,好歹也见上最后一面。”香姐木然了好一会儿,沉默到电话那头老刘的声音都已经开始有些慌张,香姐才说:“不用麻烦了,我打车去。”
挂了电话,香姐拾起尖刀继续磨,念咒般重复:“怎么就死了呢?”牛黄夺过香姐手中的刀,晃动着香姐的肩膀。可刀子被夺了,香姐磨刀的动作还在继续。她磨指甲,磨手指——她还没从李柯突然的死讯中反应过来。牛黄继续抚着香姐的肩膀晃动,香姐的眼睛灰蒙蒙。“啪!”牛黄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试了试力度,然后以同样的力度一巴掌抽在香姐脸上:“他死了,真的死了。”或者是力度不够,香姐依旧木色。青头建议:“莫不是中邪了?”掐她虎口。虎口连心,香姐打了个摆子反应过来:“哦!死了。”然后疑惑:“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最后委屈地得出结论:“这,这不公平!”又是一个激灵过后,香姐浑身抖了几下,抚着胸口干呕着从牛黄怀里挣脱。香姐冲向卫生间剧烈呕吐,浑身在颤抖——接受现实。
此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卷闸门咚咚几下被敲响。牛黄警觉地问:“谁?”外头声音:“送快递的。”快递是李柯几天前网上买的,一大个盒子,打开之后一大个粉红色佩琪布偶弹出来。香姐怔住了,她不得不想起来,这是李柯答应过要给点点买的生日礼物。李柯,李柯他真的买了。粉红色的佩琪毛茸茸的,顶着个圆圆的猪鼻子看着三人好像在无言地嘲笑。香姐愣登了三秒,捂住心口向后退了几步,丢了魂似的想起来:“他说过的,要陪点点过生日的。”
香姐缓过来捋了捋头发说:“没沾上毒瘾之前,他是点点的好爸爸。”
无疑李柯是幸运的,活着的时候是个必杀之而后快的家伙,到真的死了起码还有人能说出他的优点来。香姐对一旁的牛黄和青头冷冷地说:“他死了,那你们也走吧。”牛黄没反应过来:“走哪?”香姐冷冷地:“想去哪就去哪,离开这里。”这样的转变可比说死就死的李柯来得要为突然,牛黄惊诧愣着:“可他已经死了。”香姐回道:“就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你们走吧,我谢谢你们。”牛黄才开始有些反应过来,香姐是认真的。牛黄气结:“不是,不是你答应我,他死了,我们就在一起吗?”香姐反驳:“他不是你杀的,我不欠你的。”
香姐越来越陌生的语调:“到此为止吧,都结束了。”牛黄就要哭了,质问香姐:“既然如此,那你还要跟我。”香姐有理有据:“是呀,我是答应过你,你杀了他我就是你的女人。现在他死了,不过不是你杀的。”牛黄很努力地为自己辩解:“我倒是想杀呀,但他已经死了。总不能杀两遍吧。”香姐很坚决:“是,他死了,所以我们再无半点关系。”一旁的青头听不下去了,“啪!”一巴掌抽在香姐脸上为牛黄打抱不平:“你耍我们?利用我们?”可牛黄还在惘惘然,“砰!”挥起一拳打在青头脸上:“你是我兄弟,你打我的女人。”青头一拳打回牛黄:“还知道我们是兄弟?”于是兄弟俩你来我往打作成一团。见兄弟俩拳拳到肉来真的,香姐慌了:“不要打啦,不值得。”
青头质问香姐:“为什么是我们?”香姐迎着青头冷冷地说:“在这个地方只有你们会帮我,就像我帮你们一样。他必须死,我以为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牛黄红着眼噬着泪:“那为什么是我?”香姐的眼睛有了光泽,大颗大颗的眼泪滑下来:“我知道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从第一次认识我就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贩毒害人,早就天理难容。”被香姐揭了老底,牛黄有了种彻骨的乏力感。不过是欺骗,不过是利用,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牛黄皱着脸号啕:“你说的,你是我的女人。”香姐冷冷地说:“不是。”牛黄早已泣不成声:“可是我爱你,是真的。”香姐说:“假的,就像是柜子里的菌,真假不明。”牛黄哽咽:“那是真的,必须是真的。”香姐:“醒醒吧,从你告诉我要用野生菌杀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假的。”牛黄歇斯底里:“那是真的,是真的,我对你真的是真的。”香姐:“又能怎样呢,真真假假已经不重要。”牛黄很激烈:“真的,真的很重要。”香姐冷冷地在坚持:“你们走吧,我已经报警了。”
香姐是在卫生间呕吐完毕后给警察老刘发了短信,这个时候老刘已经在驱车赶来的途中。香姐的短信让老刘倍感意外,香姐说:“我要报警,我这里有两个坏人。”
青头怒目圆睁朝着香姐吼:“你疯啦?我们啥事没干你还报警。”
香姐斜了青头一眼:“你们以前干过什么你们清楚。如果没有毒品,我女儿点点也不至于没有爸爸。”
青头激动说:“那是以前,以前。”
香姐说:“能逃得过?难道能逃得过良心?”
青头看香姐的语气真是报警了,慌忙拽住牛黄的胳膊就要跑。牛黄一把挣开青头,犯了魔怔似的絮絮叨叨:“我爱你是真的,真的。”为了证明白伞鹅膏是真的,牛黄左手执刀,右手执起了勺。开锅,柜子中的白色菌体在锅里沸水中翻滚。放点油,再添点盐。青头警告:“不要做傻事,为了这个女人不值得。”牛黄拿着把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不要过来,不然我就用这把刀捅死自己。我就是要让她看看这白伞鹅膏到底是不是真的。”
青头很焦急:“你找死。”牛黄红着眼睛:“不重要。”香姐看着牛黄的举动无动于衷,冷冷地忠告:“我不值得。”牛黄已被冲昏了头脑,以一颗必死的决心证明对爱的真心:“如果我死了,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就行。”说罢,用汤勺舀起锅里的菌子往嘴里送。青头嘶喊:“不可以找死。”青头趁着牛黄分心,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快吐掉,会死的。”青头勒住牛黄的脖子,将手指弯成钩状往牛黄嘴边送:“抠出来,快吐掉。”可牛黄咬着牙,将嘴闭得死紧,喉头抽搐做吞咽。青头一个勾拳打在牛黄闭得死死的牙关上:“你这是要找死?”然而这是徒劳,牛黄闭着死紧的嘴,如释重负强颜欢笑。
等待毒发的时间很漫长,如果坚信菌有剧毒,那么此刻牛黄已是弥留。一大活人就在你面前,你却必须逼着自己去接受他死掉的现实,这着实让人抓狂。无可奈何的青头抓耳挠腮在原地打着圈喃喃祈祷:“老天爷保佑,可别真的见了阎王。”牛黄已抱了一颗必死之心,在椅子上将自己坐牢,然后如释重负地笑。笑完便是哭。牛黄哭着对自己笑着说:“报应啊报应,天道好一个轮回。”青头围着牛黄在绕圈,说:“其实不想死,还来得及。”牛黄笑了笑不搭理,继续他的笑着哭:“昧了良心的事儿干多的,其实活着还不如死。”
香姐依旧瘫坐在地上没啜泣而比啜泣更加要命,她从死鬼李柯那儿碰得散碎而又重组的阴郁世界,在牛黄这要死的温暖中又变得分崩离析。一声哀恸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她分崩离析的世界多了一个牛黄。香姐嘶喊着扑向牛黄:“你不要死。”香姐将牛黄紧紧搂在怀里:“快吐掉!我相信你对我是真的。”牛黄心满意足发自内心地笑:“来不及了,是我该死。”时间在流逝,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已经到来。牛黄看看墙上的挂钟,再体察自己——毫无反应。难道是吃的量不够?那就再吃一点,牛黄惊诧而又不失退缩之心起身前往厨房。香姐劝阻:“不要!”牛黄有些失落:“菌子假了,我对你就不是真的。”香姐:“真真假假不重要。”青头看着牛黄:“吃吧!去吧,云南人在广东被菌子闹死,你会把云南人都笑死。”牛黄舀起菌子往嘴里送,香姐站在他身旁:“给我,给我也尝一尝。”牛黄没有回应,香姐夺过汤勺舀起菌子也跟着往嘴里送。香姐的眼睛闪了闪光,牛黄的眼睛水汪汪。他们对视,然后巴啧着嘴,一拍即合——要不再加个鸡蛋加点蒜?牛黄津津有味地说:“好吃。”青头惊大嘴巴问:“好吃?”
警笛声越来越近的时候,青头说:“那我也尝一尝。”
选自《花城》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