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村里积满白雪,七爷蹒跚着一家一家去敲门。此时天还没亮,村街寂寥,白雪覆地,天气冷得狗都懒得吠叫,七爷苍老的声音在村街上回荡:“孝子报丧,云山老汉驾鹤西去,七爷代孝子磕头。”正在熟睡的人听见七爷苍老沙哑的声音,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见七爷跪在门口,震惊不已,也感动不已。七爷是啥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是村里最有学问、最有威信的老人,这么一位尊者、一位老人为云山老汉下跪报丧,是什么概念,是什么待遇?是什么感情?还没等七爷磕完一个村子,全村的人都起来了。
在云山老汉的院子里,来的人从家里带来炉子,把火升起来了,陆陆续续院里站满了人,有人把院里的积雪铲了,把院子打扫干净。七爷坐在火炉边,他对来的人进行分工:“福顺,福顺在哪?”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站出来,七爷指指旁边的桌子:“这桌子就是你的了,你去买了纸笔来,写挽联、写表格、扎纸幡、记账都是你了,需要帮手由你点。”福顺当过村里的会计,村里就他读过初中,文墨好,记账清。福顺得命,点了两个半大小子,领了钱去了。七爷喊:“王木林、周其华在哪?”人群中出来两个壮汉,腰里系着油腻腻的围腰,七爷说:“你两个会杀猪,又会做厨,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你两掌厨,这场丧事就靠你两了,上心点,云山老汉的丧饭要办好,工钱另算。”两人说:“七爷信任,肯定做得全村人满意,只是肉是买呢,还是杀猪?”七爷说:“他家有猪么?你们看谁家的猪肥,买条来杀。”村人咋舌,妈的这架势,太大了么,云山老汉有钱么?七爷说:“放心,云山的钱在我手里哩,老汉穷一辈子,抠一辈子,就是要死了风光一回哩。”两人嘀咕一阵,领了钱,说:“王虎,王虎,全村的猪就你家的肥,去你家拉猪吧。”王虎有些不情愿,说:“猪正长膘,留着过年再宰,一家人一年的荤哩。”七爷说:“云山老汉的事是我的事,也是全村人的事,这个面子你不给?”王虎说:“给、给、七爷说了就行。”王木林、周其华又点了几名壮汉,提着杀猪刀雄赳赳去了。七爷说:“刘翠花、孙桂芬、蒋二嫂、周四孃在吗?”四人从人群中走去,七爷说:“云山老汉这丧事阵仗大,你们四人负责洗菜做饭,掌盘摆席、切菜配菜、其他的人你们挑选。”领头的说:“七爷放心,我们不是第一次了,保证圆圆满满,不出半点差错。”七爷说:“周庭祖呢。”周庭祖说:“在。”七爷说:“龙杠不是在你家的么?你去把龙杠、绳索收拾好,抬云山要十六人。”周庭祖说:“村里只有八人抬的龙杠,没抬过十六人的。”七爷说:“破例,这次破例,你去其他村借副龙杠,顺便也请他们来,看看老汉的丧事,羡慕、羡慕他们。有人来了要有人接待么。”七爷自言自语,他又点了几名年轻俊俏点的小媳妇、大姑娘,说:“端茶倒水,迎来送往就靠你们了,礼数要全,态度要好,这是村里的面子,就靠你们了。”其他的诸如垒灶的、打井的、守夜的、添油的、烧纸的,七爷滴水不漏安排了。
这时有人想起孝子的事来,这可是大事,云山老汉虽然有儿子,但瘫了好些年了,总不能扶起来跪在地上,捧着瓦盆摔盆吧。七爷说:“是了,是了,咋把这大事忘了呢,他儿子睡在里间,有人照顾,这就不消管了。”只是谁来当孝子呢?七爷后悔当初没跟云山老汉商量这事,这是大事呀。七爷站起来,扫视了人群几圈,眼前一亮,云山老汉的一个远族间小子站在人群里,七爷想就是他了,云山老汉穷且抠,不但和村人生疏和亲戚也生疏,多少年不兴走动的,逢年过节,一走动总要给压岁钱呀。七爷走进堂屋,云山老汉躺在门板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云山老汉躺的时候对七爷说:“要躺两天哩,天冷,你给我多加床被子。”七爷说:“你这个老杂毛死了还怕冷?”云山说:“不是没死么?我怕冷了着不住,爬起来吓倒大家。”七爷给他加了被子。要走,云山老汉又说:“柜子里有糕,你给我塞在被子里。”七爷说:“你想得真周到呀,连糕都买好了。”
七爷走进堂屋,走近云山老汉身边,嘴里说:“死鬼,你也可怜,有个儿子还是瘫的,只有让赵小小给你当孝子了,你要不满意我也没法了。”云山老汉的头微微动了动,七爷知道他是同意了。七爷说:“这就齐了,啥子都给你安排好了,你放心走吧。”
福顺回来了,抱着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纸,背着满满的一背箩香蜡纸烛和鞭炮。他说:“让开、让开,花纸钱的来纸钱,点香烛的来点香烛,我要写挽联了。”一时间,有人来到堂屋在云山老汉床前支好桌子,放了香斗、点燃香,又在他床脚放了长明灯。香烟袅袅,烛火闪烁,云山老汉闻到了熟悉的香烟味,看见了闪烁的烛光,老汉心里那个熨帖、那个舒畅,盼了几十年,不就盼望着这一天吗?什么时候自己家的院里这么热闹,平时就爷俩,一个瘫了,一个半死不活,院里死气沉沉,晦气重重,人们从门前走过,从来不会进来,怕沾了晦气。今天,残败、脏脏的院子被大家收拾得干干净净,院里院外,大人高声讲话,小娃娃嬉戏追逐,热气腾腾,欢声笑语,自己一辈子没享受过。讨痴傻婆娘的时候,也就是老队长上门,吃了三杯酒,蒸了碗腊肉,煎了一碗鸡蛋,就算是办喜事了。云山老汉一阵感慨、一阵欣喜,他想这辈子也算值得了,穷困一辈子、潦倒一辈子、悲惨一辈子,总算在死的时候风光了一回。他在心里骂了村里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格外看不起他的,刘汉轩你这老杂毛,你不就是割了口杨木棺材么?你不就是放过两饼鞭炮么?你就瞧不起人,随时拿话讥讽我,你是狗眼看人低,今天也让你开开眼界,让你晓得赵云山也是办得起大丧事的。
云山老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了他就走出堂屋走进院子,他看见福顺正在展纸写字,有人帮他抻纸,有人帮他端碗,墨汁盛在碗里,福顺神气活现,没了平时的窝囊样儿,他手握毛笔,在碗里蘸了浓浓的墨汁,唰唰唰,笔走龙蛇,一会儿就写完一副挽联,众人叫起好来。他也不知道福顺写些啥,只觉得字大墨酣,笔笔相连,墨汁亮,看着舒心。福顺又拿一张方形的纸,换了大笔,只写一个字,众人又喝彩,说好精神,立得起、站得稳,天方地圆,精神饱满。这字他倒是认得的,一辈子参加过多少次葬礼,牢牢记住这就是奠字了。就有人拿着挽联奠字贴到院门上,门枋上,院里立即生动起来。
云山老汉的眼也亮了起来,不同呵就是不同,贴上这东西,咋就鲜活了呢。
七爷说:“时辰到,放鞭炮。”他看见几个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去拿鞭炮,鞭炮放在墙角,怕有二三十饼吧,他心里有些不爽,这得要多少钱?逢年过节自己都舍不得放一饼,他们崽卖爷田不心疼呀。鞭炮一条长龙铺在地上,接着又是一条、两条、三条,鞭炮一响,人声鼎沸,群狗齐吠,整个院子、整个村子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山摇地动,热闹异常。人们躲闪着,赞叹着,小娃娃忙着抢还没炸响的鞭炮,硝烟弥漫,好闻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打喷嚏。他看见大路上过往的外村人也被吸引了过来,赞叹道:“这是哪家办丧事了,好大的排场,多少年没见了。”他听了心里一阵喜悦,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村里的人说:“没听说过,赵云山老汉呀,我们村也是办得起大丧事的,你们还没见过他的棺材,柏木的,上百年的树割的,漆了十几道漆,照得见人影,拿手敲敲,钢板似的。”外村人咋舌:“真还没见过哩,白活了,白活了。”
云山老汉真想领他们去看看棺材,让他们开开眼界,可他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就不说了,这时他听到远处有猪的惨叫声。他知道这时在杀猪了,他朝村里走去,王虎家门口支起了案桌,地下挖个坑,坑上是口大铁锅,坑里柴火熊熊,铁锅里热气腾腾。他看见王虎家的那只大肥猪,怕有三百多斤吧,是村里最肥最大最壮的猪,王虎平时吆猪出来晒太阳,那个得意劲。有一次他走那里过,想过去看一眼,王虎说:“没啥看头,也就是二百来斤,还是你好,耗子都没一个,清清静静。”围看的人笑起来,嘲讽的话接二连三甩出来,他窘得灰溜溜地走了。哼,你喂得再好又咋样,到头来还不是我的,让你过年喝清汤去。
他似乎又看见他的院里摆了几十张桌子,村里的、村外的,和他同龄的、年轻人、小娃娃,一家一家地坐在桌边。院里摆不下,摆到外边去了,那个阵仗,那个场面,那个壮观。八大碗、酥肉、红烧肉、坨坨肉、烧白、粉蒸肉、大刀圆子、小炒肉片……碗碗肉闪巍巍,红烧肉红得耀眼,大刀肉圆子肉裹得瓷实,一道道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他的喉咙动了起来,清口水流了出来,多少年没吃过这么丰盛的宴了。平时就是洋芋酸菜汤,清水煮白菜,吃得脸色菜绿,眼睛发花,儿子馋凶了,买半斤肉提回来,白水煮一下,加些干辣椒炒一碗,看他一人吃了。现在这么多人坐在他家院子,笑语喧天,还大碗喝酒,还猜拳划令,欢得尥蹄子,他心里怒气冲上来,恨不得把桌子掀了,很后悔自己做了个无聊的决定,让全村人来白吃白喝。这时七爷说话了,七爷说:“村里举办过这么大的宴席么?”大家说:“没有,几十年也只有云山老汉有这排场。”七爷说:“云山老汉抠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图啥?就图个死后热闹,就图个全村人想他、念他、羡慕他,你们说值不值?”大家说:“值,也只有云山大叔有这气魄,有这能力,我们呢,只有羡慕的份了。”他听了心里热流滚过,一阵熨帖,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七爷说:“吃了、喝了、送殡的时候大家要使劲地哭,真心实意地哭,把老汉感动得从棺材里爬起来。”有人说:“那不把人吓死么?死都死了,就安心地死吧。”七爷说:“放屁,他人死了魂还在,看得见听得到的,你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清醒着哩。”大家说好好,我们一定使死地哭,真心地哭,感天动地地哭。哭得稀里哗啦,哭得两眼红肿,哭得掏心掏肺,哭得嗓子出血。
烧纸的时候到了,他忙回到棺材里去,半大小子赵小小跪在棺前充当孝子,来人磕头,他就回磕,磕得认真,磕得像模像样。还有人哭,真哭,哭着哭着就讲些自己的伤心事,七爷说:“莫哭了,你要哭就只能哭云山老汉,不要扯你家的事,让人不晓得你到底在哭哪个。”哭的人说:“好好好,我哭他,云山大叔吔,你咋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个,你死了,我们咋活呀……”
哭丧的人一拨一拨地来了,有村里的、村外的,有人听说哭丧有钱,按人头发,于是一家一家地来,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小到几岁的娃娃,也被按了跪着磕头,堂屋里院子里是挤满了人,排队磕头哭丧。云山老汉盖着两床被子,一是天冷,二是盖着点脸,有个眼动眉挑也不大看得清。这个时候,他是真正地感动着,真正地自豪着,窝窝囊囊活了一辈子,几十年中谁也不把他当人看,谁也不正眼看他,村里杀猪吃,全村人都去的,唯独不请他。哪家有红白喜事,村人都去帮忙,都会受到招待,都会留下吃饭,唯独他去,人家厌烦,手一挥说你回家歇着,这里人太多了,忙不赢又来请你。人家是嫌他埋汰,嫌他穷,嫌他抠门,尤其是办喜事,人家更嫌弃,像撵狗样撵他……他闭着眼,听着磕头的声音,听着哭丧的声音,得意地笑了,你们嫌弃老子,到头来你们个个都成了孝子贤孙,你们哪个能享受全村人甚至外村人的磕头哭丧,几十年也只有我一个呵,龟孙子些。老汉正暗自得意,院子里有了争吵声,有人说:“我家来磕头的是五个人,咋个只算四个人的钱。”负责发钱的人说:“吃奶的娃娃不算。”那人说:“好好好,我让他磕给你看!”接着抱着娃娃过来,按着他磕头,娃娃不愿,大哭起来。其他人说:“算了算了,就算磕过了,发给他吧。”老汉听得清楚,心里一阵厌恶,又一阵寒心,这些人哪,只要有钱,啥都能做,啥都做得出。
最隆重的时刻到了,随着第一声鸡啼,七爷说:“时辰到了,入殓,装棺。”棺材正被众人抬到院里,云山老汉兴奋得心里狂跳,仿佛是出嫁的新娘即将坐上花轿,而这花轿,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花轿呵。他听见村人对他的棺材的啧啧赞美,有人说:“活几十岁,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棺材,四个整头的,这漆怕上了十几道,人都照得到影子哩,云山老汉这辈子没白活。”有人说:“你不是说你的棺材好么?割棺材时云山老汉去摸一摸,你还骂了人家。”那人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不是没见过他的棺材嘛,就你能掐会算。”
七爷来给他换寿衣,七爷轻轻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动,配合好,他在布单下挤了一眼,调皮又得意,就像出嫁的新娘一样兴奋。他想象着自己穿了新衣的样子,有些羞涩、有些新鲜,更有些欣喜。几十年了穿得破破烂烂、窝窝囊囊,当新郎官时也就是换了一套洗过的净是补疤的衣服,终于体体面面地让村人饱了一次眼福。衣裳、裤子是青布的,白布衬衣、布纽子、白底青布鞋子,新崭崭,整整三套,看得村里人啧啧赞叹,都说自己是白活了,像这样的死,真是值得了。当把他放进棺材的时候,他舒服得差点叫出声来,几辈人就他一个人这么光鲜,这么体面,这么风光。人啦,草木一般低贱,到这份上能有几人,方圆几十里也就他一人了,这都不死,活着还有啥意思?他寻思着,是不是真的死了算了,功德圆满了,孝子贤孙一大片,丧事隆重而体面,棺材让全村人羡慕,再不死,活下去就无聊了……盖棺时,七爷按他们的约定给他留了一条缝,等热热闹闹、隆隆重重把他抬到坟山时,再把棺材盖掀开……
随着一声起棺,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两幅龙杠,一十六人的抬棺人整齐而有序地走起来,孝子摔盆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全村人按老少长幼排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执幡的,抬灵牌的,念经的,披麻戴孝的白了山村,白了村路,迤迤逦逦好不壮观;哭声响起,长嚎的,短叹的,嘶心裂肺的,缠缠绵绵的,苍老的,稚嫩的,还有婴儿的啼哭……云山老汉此刻心满意足又百感交集,欣喜若狂又莫名惆怅,他忧心忡忡,百般焦虑,去坟山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哭声渐渺,路在一寸一寸缩短,他几次想伸手把棺材盖合拢,只要一合拢,他就真的享受了这场葬礼,就真的享受了这具棺材,但儿子呢?和儿子的约定呢?不能为了自己享受就真的死了,这让他很纠结,很痛苦,很难决断,随着棺材的颠簸,随着抬棺号子的呼叫,他知道坟山地快到了,快到了,这棺材盖,该不该合拢呢?
终于,唢呐声近,声音苍凉悠远,忽缓忽疾,叫人心碎。白云悠悠、远山悠悠,唢呐声渐渐低了,他知道,坟山近了。他的手还是放下了,为了还在躺在冰冷的后屋的儿子,他还是百般不忍地放下了死去的念头……两滴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选自《边疆文学》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