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密

秘 密

秦迩殊

“我要结婚了。”老张说。

我吃完油条,开始喝豆浆,动作空档期间抬眼看了看他,“哦”了一声。

他们离婚后,我就住进老张的爸爸家。两位老人对我很好,就是身上有股去不掉的霉味儿。我不喜欢老张爸爸的朋友,那些人有时很吵,有时又安静得让人害怕。他们白天聚在一起打牌,常使唤我拿这拿那,支使我跑两条街去买阿司匹林肠溶片和卡托普利片,嗓门又大又尖。傍晚围着电视打瞌睡,面容枯老苍白,似乎永远不会醒来。

老张出现在我生活里是最近一个月的事,我以前跟妈妈住,偶尔外婆来和我们住。老张一直是相片,突然活过来,赶走了妈妈。

我喝光豆浆,急忙离开饭桌,背起书包去上学。

“下午我来接你吃晚饭。”

我又“哦”了一声,走出去,关上门。外面天蓝云白,太阳正好。

放学后,老张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他离婚后就变得有点无聊。

老张带我到快餐店,盯着我:“自己点,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老张只喝啤酒,一罐接一罐。我顾不上他,埋头猛吃,跟老人待久了,口味清淡,快忘了酱肘子、宫保鸡丁和麻辣串的滋味。吃饱后,我才发现桌子上堆满了空啤酒瓶。老张没动过筷子,脸颊通红浮肿,看上去像蓬松的染色包子。

“你几岁了,儿子?”

“十三。”

“你妈,没来看过你?”

“没有。”

“她走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大笔钱。”

我拥有过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现在没有了。老张说妈妈是个无味的女人,只知道做家务,什么都不懂。我知道妈妈曾想学琵琶,一直没时间好好学。

住在老张爸爸家,除了上学,我就宅在光线忽明忽暗的小房间里,玩“海岛奇兵”。每天靠在网络上建厂矿、挖掘矿藏赚取进攻掠夺其他地区的武器装备,度过漫长而孤单的少年时期。

起初我不相信妈妈会不要我,她那么爱我,一天亲我几百遍。我等了她很久,从小学三年级等到初二,她只来看过我一次。她带我去希尔顿大酒店,那里临近巨大的高原湖,有人工沙滩、儿童游乐场所和游泳池。我喜欢玩水,她站在水边,水波映衬着她的脸,微微闪亮。闭上眼睛,我能从混杂各种香水味、汗味、口气味的人群中准确辨析出妈妈的味道。她很香,没有其他一种香味与之相近,因而无从形容。

那晚我们睡在酒店宽大柔软的床上,妈妈漆黑的卷发披满了枕头,我蜷缩在她怀抱里听故事,不停地打哈欠,就是不敢闭上眼睛安心睡觉。我打断了她的故事:“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想你,想得每天都哭。我不喜欢一个人睡,我怕黑,我不想跟奶奶睡。我想吃你做的饭,想陪你去学琵琶。”我在抽抽搭搭的哭诉中睡去,在睡梦中仍抓紧妈妈的手不敢放开。我睡得不踏实,时梦时醒,我梦见下着雨的阴冷早晨,雨水落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妈妈的背影走出狭窄街道,混进滔滔人流不见了。我挤进人群里,陌生的没有表情的脸从眼前闪过,身体被激流挤压、推搡、冲撞、裹挟。我跌倒在地,无数人从我身上踏过,没有疼痛,只是喘不上气来。

我醒过来,迷迷糊糊听见妈妈把头蒙在被子里哭。我叫她,又没有了声音。我紧贴着妈妈睡,手臂环绕她脖颈,又暖和又芳香,想不出有更美好的事情来。

清晨醒来,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妈妈的脸,她的眼睛像两潭清澈温泉,映照出酷似她的我的脸。

吃过早餐,妈妈送我回老张爸爸家。她说她要出远门,可能会很久见不到我。“不过,”她蹲下身子用力抱住我,急促的呼吸在我耳边刮起暴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妈妈非常非常爱你,为了你,妈妈什么苦都能吃。”

这句表白让我沉溺于无望的等待中好多年,她再没来看过我,留下这最后一句话更像是急于抛弃我的谎言。

老张还在喝酒,酒精让他的脸慢慢变形,两颊向耳旁伸展,眼睛间的距离也开始拉长,目光如同一缕把握不住的风,飘来飘去,头发间、鼻头上渗出汗珠,头和手不停地摇晃。变形之后的老张让我感到害怕,我想象着他打妈妈的样子,我记得那种疼痛和羞愧掺杂的感觉,但我并没见过他真的那样做过。这次不同,害怕的感觉明显减轻了许多,眼前的老张变矮了,松散开去,气色比不过树叶掉光的老垂柳。

“给我点钱。”我觉得这是个要钱的好机会。

“干什么使?”

“买学习机。”

老张掏出皮夹子,打开看了一眼问:“要多少?”

“五千。”

他犹豫片刻,喝了口啤酒说:“过几天。”他那小气劲都不像传说中的房地产老板。

我不想和他说话,他的舌头大得填满了整张嘴。

沉默许久,他摇晃着脑袋说:“我要结婚了。”

他结婚不关我的事。我望着满手油腻,有些吃不下了。

打开话匣子后,我就开始后悔了。老张没完没了地絮叨,他的钱和女人们。他破产了,没钱了,女人们都离开了他。他晃动着满脑袋花白的头发骂,都是些认钱不认人的臭女人。他说:“幸好还有个儿子。”他的语调渐渐变得衰微,倾诉更像是自言自语,轻飘飘的眼神从我身上分散开,身体摇来晃去,无法掩饰的失意、痛苦和疲惫爬满了他胖得挤压五官的脸,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悔意停留在细纹密布的眼角。

离开快餐店前,他问我:“你还记得你妈吗?”我一声不吭地咬断了鸡腿骨头,嘴角被骨头锐角扎出了血。

他喝得太多,吐得出租车里到处是,下车时阴沉着脸的司机拿走了他皮夹子里两张面额最大的钱。我们去了他的家,我以前从未踏足那里。我半拖着他进了房间,他死沉的身子不时地碰撞到树木、墙壁、门框上。我感到非常厌烦,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动。

他倒在沙发上,失去了意识。

我盯着他拖拉在地上的右手和右腿,突然升腾起心酸的感觉。仰面朝天、四肢摊开躺着的老张是我仅有的依靠,这些年虽然他很少露面,但我一直在花他的钱。我看着发出沉重呼吸的陌生身体,拧结蓬乱的白发,皮肤松弛的脖颈上汗水纵横,高高隆起的肚腩、肥厚的屁股,还有无力下垂的手臂和腿。他满身累赘,一根手指都沉重无比。

我找到有手提电脑的房间,推开一堆花花绿绿的女人物品,半躺着玩游戏,没有什么比打通宵游戏更爽的了。

半夜我听到有重物摔到地上的声音,还听到痛苦的呻吟。我坐在椅子里没有起身,我想如果他需要我,就会叫我。

一眨眼,天亮了。我得去上学,或者离开这里,不想等他醒来。

我经过客厅时,看见他侧躺在地上。我飞快地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我穿过大大小小、眼花缭乱的房地产销售广告牌去学校,放学后又看着各种楼盘广告回老张爸爸家。以前哪个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大致是排队买房子的。那时候,老张忙得连影子都不见,偶尔在门口遇着,他总像上足发条的机械人夹着黑色皮包,看都不看我一眼,钻进奥迪A6轿车一阵烟似的消失。

学校旁边是条狭小巷道,妈妈以前带我来过多次,里面挤满了艺术培训班。她指着一件水滴状的乐器告诉我那是琵琶,我好奇地盯着它看,琵琶像滴正在落下的巨大泪珠。它安静地靠在墙角,没有人去拨动琴弦。妈妈在家听着琵琶曲拖地、洗衣服、整理房间、做饭,脸上流淌着柔和的光影,清亮亮的。她说过很多年要去学琵琶,但从未踏进琴行一步。现在,我每天都从琴行经过,看看琵琶,慢慢走开。

很快进入雨季,天气变成娃娃脸,一会儿下起暴雨,转眼又阳光灿烂。我喜欢下蒙蒙细雨的傍晚,树叶浸在雨水里,踩过去,脚底清凉柔软。电视上报道水漫过街道,有人走到电线杆下会发生触电身亡。我蹚水到不同的电杆下走来走去,一次也没遇上酥麻触电的体验。

期中考后两三天,老张带了个满脸脂粉的女人出现在客厅里。

我打过招呼,借口做作业躲进房间里玩游戏。在日渐开疆扩土的荒岛上,我的等级和势力不容小觑,谁敢侵占我的矿产资源,我就联合其他玩家集中对付他,直到挑衅者血尽库空。我在海岛上杀戮、掠夺、侵占,满屏都是被役使的矿车群密密麻麻地忙碌,我的指令让敌人一个个血光飞溅、灰飞烟灭,真想永远活在虚拟世界。

老张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口气严厉地要我去见见他的新女伴。

我顺从地跟他出来,坐到目光殷勤的女人对面。她的脸是个调色盘,颜色纷杂地堆砌在皮肤上。巴结我的灼灼目光让我想起了游戏里的火焰妖姬,她曾使出百般手段讨好我,赢得我的信任,趁我不备,盗走了我的回天神药。当然,那是另一个游戏。火焰妖姬的脸像锥子,酒红色的头发如同火焰燃烧,穿着铁甲护胸,两只乳房沉甸甸的,类似某种金属。眼前这个穿着暴露的小脸女人给我的就是虚假如游戏的感觉,我甚至猜不出她的年龄,介乎二十到四十岁之间。

她开口叫我:“明明。”

我没被雷电击中过,但我想如果真被击中,就是这种击穿肺腑的感觉,热辣辣的一串火球滚进耳朵里,整个身体突然间炸裂,一片惨白。火焰妖姬出现在混沌里,发出亲人熟悉的声音诱惑着我。她的声音太像妈妈的了,不,不是太像,就是一模一样,连浓重的地方口音都一样。

我是不是太想念妈妈,以致出现了幻听。面前的女人就是火焰妖姬,没有一处长得像妈妈或者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老张有点得意地望着表情错愕的我,掩饰不住兴奋地说:“我跟小思商量过了,你跟我们一起住。小思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小思?”我的脑袋里又扯起闪电,妈妈和我养过一条杏色的泰迪,取名叫“小思”。小思陪我度过了难忘的快乐时光。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曾偷偷把它带到幼儿园去,被老师发现了,把妈妈叫到学校里谈了很长时间,课间操上我看见她抱着小思不断弓着身子跟老师们赔不是,低着头快速离开学校。我大声叫她,扯着嗓子哭喊,她像没听见一样飞快从打开一条缝的校门滑了出去。小思长大后更加漂亮健壮,不久妈妈生了病,我去上学,小思偷偷跑出家门,再没回来。我伤心地哭了两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急得妈妈到处张贴寻狗启事,满小区打听小思的消息。可我永远失去了小思,就像后来失去妈妈一样。

“明明,我会像妈妈一样对你好的。”火焰妖姬的眼睛里闪现着令人怀疑的迫切和激动。

“我妈妈叫李玉琴,不叫小思。”我干巴巴地说。

“我也姓李,叫李小思。”

老张热切地补充:“跟你妈同乡,都是红河人。”

“难怪你们声音一样。”

李小思笑了,狭窄的脸上开满鲜花。她笑起来很别扭,像面具突然被用力撑开,可她的声音充满让我着魔的吸引力。

我从老张爸爸家搬到老张的新家,房子不在市区,面积只有原来的一半,离中学很近,房间布置得整齐素净。看得出老张的经济状况确实大不如前,我的小房间早就预留出来,贴上我最喜欢的太空墙纸,小书架和崭新的电脑。

我要求把妈妈和我的照片放大加框,摆放在客厅各处。后妈都受不了这个,李小思却答应了。

老张私下跟我说:“你要对小思阿姨好,我现在状况不好,没能力跟她结婚,我结婚会征求你的意见。如果她对你好,我就会跟她结婚。儿子,”老张的目光像极了急于扳本的赌徒,“你才是我最大的希望。”

我喜欢这个安静独立的房间,也喜欢楼里传来的乐器声。楼下住户有个爱穿白裙子的大眼睛女孩隔三岔五会练习弹琵琶,开始不太顺利,弹得叮叮咚咚像散乱的珠子掉落地上,不成曲调。我不嫌吵,她在一天天进步。琵琶声响起,我就停下电脑游戏,依靠在窗边,看着白云飘动的天空,感受地球慢慢旋转的轻微晕眩。

我在楼道口见过女孩几次,她总是低着头赶时间的样子,急匆匆地出门,又奔跑着回家。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她搭讪,她似乎不在意周围情形,从不好奇别人,只专注自己的世界。

李小思和我相处顺畅,老张又开始忙碌起来,见不到人影。李小思知道我喜欢吃炸鸡块和橙汁,喜欢红色和黄色、变速山地车、日本漫画书、周杰伦……而且她做的菜非常好吃,紫菜包饭、烤鱼、牙签肉、炖排骨、凉拌小黄瓜、蘸酱卷粉、炸土豆——我想她太想成为老张的合法妻子,表现得非常卖力,做得几乎跟妈妈一样好。

我跟李小思在一起聊天,不过是打探她的底细。她说她没有工作,有投资收入,持有地方银行的原始股,收入跟普通公务员工资差不多。我上学时,她说去附近的美容店、菜市场、茶室消遣打发时间。她每天会花很长时间化妆,有一抽屉闪闪发亮的耳坠子、项链、手链、脚链、发饰,爱看理财书、喜欢跳舞。我偶尔会拿她跟妈妈比较,觉得妈妈太吃亏。妈妈在家的那段时期,正是老张发迹的顶峰。我们居住在独幢别墅里,房子又大又空,需要很多声音才能填满。妈妈心疼老张挣钱辛苦,省吃俭用穿得很朴素,衣服款式从不更换,小方领衬衫、小方领外衣和黑色、灰色宽腿裤,头发用隐形发棒挽成拳头大的卷,喜欢看电视剧和听邓丽君、蔡琴的歌,不爱说话和出门。

老张偶尔会问我关于他结婚的意见,我每次回答都一样:“你跟谁结婚都是你自己的事。除了我亲妈,谁也别想让我开口叫妈。”

这次老张呆愣一会儿,追着问我:“你不觉得李小思很像你妈妈?”

“不像。”我犹豫着咕哝一句:“就算像,也是个赝品。”

老张沉默下去,突然把我拉到他身边去,小声说:“我真觉得她像你妈。”

“那你就去把我妈找回来,我亲妈,不是这个仿品。”

我盯着老张的眼睛看,里面混沌不清,没有光亮,似乎有一丝黑暗的柔情。我忍受着他嘴里浓重的酒臭和肥腻身体发出的糟糕汗味,他也瞪着我,脸憋得通红,有些话在他舌尖上来来回回吞吐,又似乎一团乱麻没头绪,无法说明白,叹着气说:“只要她能一直装下去,对你好,假的我也认了。”

“你没事吧?当年你死活要跟我妈离婚,现在说这种话。”

“儿子,”老张从茶几下摸出一小瓶劲酒,拧开盖子语调欢快地说:“人生是个奇妙的过程。比如我,一辈子在兜圈子。我人生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你这个儿子。”他倒了一小杯酒递给我,示意我喝下。

“我不能喝酒。”我用手背推开酒杯,酱红色的酒液泼洒在茶几上,散发出奇怪的香味。

老张温存地引诱我:“偶尔喝一点没事。”

酒的气味让我脑袋发晕,在他温热亲密的撺掇下,我接过酒杯,正要喝酒,李小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抢了过去,狠狠剜了老张一眼。这眼神是如此熟悉,几乎让我失声喊出“妈妈”两个字。

老张垂下手,和李小思讪笑着,又转过脸来狡黠地冲我眨眨眼,我讨厌他自作聪明的暗示。

我看动画片时,老张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李小思在卫生间洗澡。

李小思洗完澡,身上飘散着腾腾热气,裹块浴巾就出来了。见我在看电视,边用毛巾搓弄湿漉漉的头发,边问:“明明,作业做完没?”

她紧贴着我坐在沙发里,我条件反射般挪到一边,跟她拉开距离。她望着我微微笑,奇异的暖流从遥远的海洋瞬间涌向我。洗掉香水味的李小思的身体散发出母性气息,独特的芬芳气味袭击了我。一向懒散的心脏突然像野牛狂奔一样怦怦乱跳起来,我慌乱地站起身离开沙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没做作业。”

我十五岁了,妈妈离开我已经七年,她把我忘了,再也不会回来找我。晚上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一会儿想着妈妈蹲下微胖的身子抱着我哭泣的样子,一会儿又想起李小思裹着浴巾,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坐在我身边。我感到万分难受,时而身体冰凉,仿佛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黑夜下的海水里,天上下着冰冷的小雨,浑身湿透;时而又浑身发热,像躺在炭火正旺的湿蒸桑拿房里,周围是窃窃私语的赤身女人,晃动着白色的乳房,有的乳房浑圆坚挺,有的像悬挂在青藤上的三叶瓜,有的冷硬如倒扣铁碗,有的像干瘪的空袋子。我悄悄起身,打开电脑,彻夜漂浮在厮杀抢夺的绿色海岛上。

天气转凉,雨脚渐渐不再光顾,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叶开始发黄变红,世界变得五彩斑斓。我无心上课,也不想回家,躲在光线幽暗、气味污浊的网吧里打发时间,没有更好的去处,只有那片制作不算精良的漂浮在屏幕海洋里的孤岛,除了挖掘、武装、掠夺和扩张,别无意义。我是海岛不可一世的统治者,拥有尽可能多的资源和手段,我能毁灭和创造,这里没有情感、温柔和冷冰冰的家庭,如同我的现实生活一样,我也厌倦虚拟冷酷的游戏世界。我想找人说说话,哪怕只是闲扯几句。

我绝望地感到,原本完整的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地破碎了,甚至正在发生潜在的可怕的改变。

李小思跑到我们学校去,和我的班主任整整聊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她从教导室出来,用严厉失望的目光押着我回家。在路上我走得很慢,我讨厌她的目光,她让我想到我不愿意再想起的人。

我们经过巷道里的琴行,那把我注视了很久的琵琶不见了,换成了更为崭新的另一把。我扭过头去不再看,走出很远才发现李小思没跟上来。她正隔着玻璃橱窗呆望着琵琶,怔怔的,就像心怀向往看着永远不能触及的另一种生活。

“你不去找点事做吗?”吃饭时我问她。

她说:“我很久以前就没做事了,现在社会上招聘的那些我都不懂。”

“不懂不会学吗?”

“学习是小孩子的事情。”她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妈妈笑起来有两颗调皮的小虎牙,她也有。

“你这样不会烦吗?”

“习惯就好。”

我习惯不了,要习惯这种周而复始的日子,真叫人受不了。我宁愿破坏,是的,生活太沉闷了,一点乐子都没有。我放下筷子,起身离开了饭桌。虽然满桌是我喜欢吃的菜,卤牛肉、炒竹笋、黄豆生、田鸡汤和老干妈爽口菜,但我毫无食欲。

“明明,你不吃了?”

“不想吃。”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你怎么不吃饭?”

“哎呀,你烦不烦?你管我吃不吃饭?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妈——后妈。”

“他跟你领证了?你怎么就成我后妈了?”

李小思不说话,我的话像龙卷风狂暴地刮过她的领地,她的脸上飞沙走石,瞬间变成渺无人烟的灰色地带。

我跟李小思冷淡而客气地僵持着,很快就进入放纵又无聊的暑期。我从网吧出来,忽然看到街对面熟悉的身影。楼下的女孩站在路口等绿灯,像只准备飞翔的快乐翠鸟,发丝轻扬,淡黄色的衣裙飘飞,人流涌过,裹挟着弱小的她穿行来来往往的车辆中,我们擦身而过,她明亮的额头像强光般照亮我灰暗迷茫的内心角落。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她那么年轻美好,恰似一条清亮的小溪从密林中流过。

她伴着清风和水汽走远了,我仍呆呆站在街头观望,她走过的街道飘散着奇异芬芳,淡黄色的微风掠过碧绿的树梢,我在不时鸣响喇叭的车流中听到了黄鹂的啼叫。她去了哪里?去那里做什么?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去了解和关注与己无关的人。

此后,我找到了打发时光的享乐方式,常常跟踪拍摄楼下女孩,去探究她的一切,沉溺于偷窥带来的满足、惬意。她弹奏琵琶的进步很大,已经能让我充分享受曲调的婉转、悠长。每天黄昏琵琶声响起,我在电脑上剪辑她的照片,感觉她就坐在我身边,沉默温柔地陪伴着我。

临近假期结束的星期二,我像平日一样跟踪她,她的背影成了鲜明目标,短发、细腰、白裙、银色高跟鞋。城市的早晨还没热闹起来,大街上走着几个去广场拉琴跳舞的老头老太太,车来车往。她活力四射的身影显得格外独特,新开发的城市正在老去,走在城市里的她却洋溢着热情。

她没去平时常去的地方,转了两次公交车,害得我只能掏钱打的士跟着,去了离我家最远的公园。我很少上公园,以前只听说城里有四个公园,东西南北各一个,我住在北区,北区的公园挺大,有山有水有亭台。南区这个公园还没建完,虽然已经对公众开放,仍预留着未建的标识。女孩在一条掩映在松柏之间的长凳上坐下,左顾右盼,像在等什么人。

我绕了几个圈子,好容易选定了观察地点,躲在一棵离她较近的大叶榕背后。她正在打手机,声音不小,榕树上的谷雀、蜂虎鸟在我头顶叽叽喳喳,吵得我什么都听不清。她约了人在这里见面,什么人要穿过整个市区跑这么远来见?

不到半小时,女孩等的人出现了——面容模糊的中年瘦高个男人。两人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生离死别似的紧紧贴着,男人想吻她,被她阻止了。他们四下张望一阵,分开一段距离相继离开了公园。

我被莫名涌起的气浪顶飞在半空,脚步轻飘飘的,脑袋里翻涌着苦涩的气泡,无法思考。我跟在他们背后,眼见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入附近一家酒店。我像个傻子站在街对面的行道树下,眼睛盯着酒店门口。香樟树正在落叶,我知道这种树有驱虫的樟脑香味,开细碎的小米粒状花,结黑色小果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眼睛酸痛,看不清眼前景物,只觉得香樟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凋谢的碎花簌簌落下枝头,像雪花覆盖在我全身,黑色的有毒的果实正在枝头潜滋暗长。

瘦男人先走出酒店,女孩退了房走出来站在路口,朝男人离开的方向张望,落寞的身影又让樟树花落满我的视线。我跟着她上了公交车,她不再保持警惕,身体软软地依靠在铁杆上望着车窗外,嘴角泛起浅浅的微笑。她什么时候换下白裙,穿上白底碎红花的裙子?或者她今天穿的就是一条花裙,我竟没看出来。

我们相隔十米左右先后进了小区大门,她的背影消失在榕树枝叶覆盖的小径。我忽然感到没有了气力,身体发冷,就近歪在露天健身器材上缓一缓。天空旋转飞快,白云变幻着姿态舒展、断裂,有只黑手熟练地偷走了我大半天的时间,直到天光灰暗下来,我才悚然惊醒。

一对老夫妻吃过晚饭出来锻炼,老头站在漫步机上迈腿,老太太坠在拉力器上,费劲地扭转身体,长时间没检修的铁家伙发出吱吱嘎嘎刺耳的噪音。我坐在腹肌训练器上盯着身材矮胖的老太太,尖锐的铁器摩擦声让我受不了,要人命的声音像粗暴的铁钻子刺穿耳膜,脑袋轰隆隆跑进一列轰鸣的火车,牙齿疼得直流口水,感觉右半边脸迅速肿了起来。

我向老太太走去,站在她身后。她有预感地停下来,没有放开紧握铁环的双手,充满敌意地斜睨我一眼继续摇晃身体。让人发狂的声音又漫不经心地响起,我像个透明人,没人理会我的愤怒、痛苦、孤独、不满、怨恨和哀求,从来都是。自从妈妈离开后,老张把我像流浪狗一样寄养在他爸爸家,没人问过我的感受,一个也没有。

我推了老太太一把,“啊!”她像笨重的口袋重重摔在地上。趁老头没反应过来,我飞跑着离开健身器材,向老张家相反的方向跑去。小区很大,转几个圈就能让不认路的人晕头转向。我兜了几个大圈,又回到户外健身区察看,那里早已没有了人,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我松了口气,沿着女孩走过的小路回家去。

此后几天,我一直宅在房间里玩游戏,不知为什么,总打不起精神,又想打烂什么东西。傍晚听到琵琶声时,我就忍不住发火,把书桌上的笔筒、床头的存钱罐摔在地上,看着撒落一地的钢笔、铅笔、直尺、硬币,破坏的感觉让我好受些。

李小思听到声响来敲过几次门,温和的声音里滴着泪水。我厌恶地叫嚷着,让她滚开。

躲在家里让我感到丢脸,洗漱一番,我在李小思惊奇的目光中走出门去,那让人发狂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我:“明明,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我用力关上门,甩掉她的声音。

刚走下楼道,正遇到女孩出门。我缩回下楼的脚,想找藏身之地,如果能把身体缩成一只蜘蛛就好了。女孩锁上门,转头看到我,出乎意料地冲我笑了笑。我注意到她今天穿了淡黄色的裙子,她微笑的时候,我又闻到了茉莉花、栀子花之类的香气,还有黄鹂鸟清脆的鸣叫。我被美好瞬间冻住,看着她离开。

等我走出楼道,远远望见淡黄色的人影一闪一闪地在林荫道深处晃动,“嘭”的一声闷响,淡黄色的羽毛被旋风般的冲撞力卷起,消失。我心里一沉,急忙跑向那丛浓密的榕树群后,看见她倒在水泥路口,黑色皮包甩在树脚。四下无人,远处有摩托车的轰鸣声逐渐远去。

她躺在冰凉的路上一动不动,我俯下身去检查,她还有呼吸,脸色有点黄,手肘部位分别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我“喂喂”叫了她几声,她没回答。我不敢搬动她的身体,摸摸裤兜,这节骨眼上竟忘了带手机出门。不及多想,我捡起她的皮包,翻出手机,正要拨打报警电话。她忽然发出轻微呻吟,我以为她要说什么,抱起她时,她又软软地没有声音。

当我的脸贴近她时,四周变得寂静异常,巨大的幕布温柔地覆盖下来,世界只有我和她,而她快要死了。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拼命捶打,眼前忽然下起了黑色小雨,雨丝浸润着我们,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从我身体里升腾而起,我闻到了香樟树花清淡的气味。她的脸如同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清凉湿润,我在香樟树下等她。

黑色小雨还在继续下,她被淋湿了,冰凉的身体轻飘如羽毛,一阵风就会把她吹走。我微微发着抖,不是因为冷,我浑身的血液快要沸腾,我留不住妈妈,一定要留住她。我把她手机装进黑色皮包,一脚踢得老远。她脸色苍白,一定很冷。我抱她,她真重,只好把她扛在肩头,驮回了家。

李小思打开门,见我扛着个姑娘进屋,吓了一跳,唠唠叨叨问个不停。

我把女孩放在我的床上,大致跟李小思说了下情况。

“赶紧打电话给120啊。”

神差鬼使地,我说:“打过了。你下去门口看着,救护车来了叫我。”

李小思担忧地看着女孩,埋怨我:“怎么着也不该把人弄回家,要是人家讹上你怎么办?”

“外面下雨了。”我感觉到房间里越来越热,雨水顺着我额头流下来。

“下雨?”李小思走到窗前张望,又打开窗探出手去试试,惊讶地说:“明明,外面没下雨啊。你怎么了,流这么多汗?”她伸手探探我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我望望窗外,外面大雨如注,雨滴敲打着树叶发出嘈杂响声,还有呼呼的风灌进来。我烦躁地冲李小思吼叫:“让你去大门口等救护车,你怎么这么多话!”李小思被我发怒的样子吓住了,她不放心地看看姑娘,又看看我,连忙出门去等救护车。

我把房门关上,坐在床前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孩。她也许只是惊吓过度,也许受了内伤,拖延越久,她的生命越危险,我当然知道。

我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她,呼吸沉重。她像装在玻璃瓶里的白菊,正在萎败。她躺在凌乱的我的床上,我感到了床在缓慢旋转,时间和生命滴滴答答地流逝。我想起几天前她投入中年男人怀抱的午后,细碎淡黄的香樟树花如同冰凉的小雨落满我的世界。那一天,许多生命中的美好都逝去了。

我脱掉衣服爬上了床,轻轻褪去她的裙装,露出荔枝般晶莹剔透的果肉。我紧张匆忙地沿着那条幽长芬芳又起起伏伏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行走,闭着眼睛循着甜蜜的气味,喘息着走出下雨的黑夜,走进了温暖的小屋。我看见了她,突然一颗流星从身体里划过,黑暗中发出耀眼光亮,满天星星坠落下来。我太累了,用枕头蒙着脸哭了一阵,竟睡了过去。

“你在干什么?”李小思惊悸的叫喊弄醒了我。

惨淡的白光照在眼皮上,眩晕合着大块黑色光斑袭来,我从床上坐起,犹豫不定。时间没有想象中走得快,我仍在女孩昏迷的时间里。李小思冲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我和女孩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

李小思不避讳我赤裸的身体,她的眼神流露出惊恐和绝望,远胜过我。她把衣裤扔在我身上,厉声呵斥:“赶紧把衣服穿上!”

女孩仍昏迷着,并没有死去。

她手忙脚乱地给女孩穿上裙子,嘴里胡乱念叨:“你没打电话,我等了半个小时没见车来。她还没死,你这个死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干?不是你撞的人,你为什么往家送?你这是犯罪,犯罪!天哪,你才十六岁啊!”

我穿好衣服站着看她忙碌。她这个样子真有点像我后妈。

我们把女孩送进医院,又联系了她的家人,报了警,做了事故笔录。女孩的脑部检查结果出来,诊断为脑外伤出血而陷入深度昏迷,需要立即手术。

我和李小思离开医院回了家,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共守着一个致命秘密。

我们坐在漆黑的客厅里,李小思说:“她什么都不知道,那里没有监控摄像头。你不说,没人会知道。”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的黑夜,我们都疲惫不堪。

我沉思着,没有说话。

“明明,这事你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你爸爸,听见没?”

我不回答。

“明明,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身体微微发着抖,像片在水中打转的落叶。

我的脑袋和身体被这件事折腾空了,期待新的东西进入:“你也是别人啊。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她哭着不依不饶地说:“没有人知道,只要我们不说,这个女孩昏迷了,她也不知道。你说出来只会给她造成更严重的二次伤害,会害了她,也害了你。”

李小思的样子有点像妈妈,我想不出李玉琴如果在这里会怎么做,她一遍遍说着:“你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回卧室躺下,床上还残留着女孩荔枝一样甜蜜的气味,我委屈地哭了。

不多久,老张回来了。我同意他和李小思去登记结婚,李小思成了我后妈。

老张说后妈是有味道的女人。他常常和我们待在家里,我们还一起照了全家福。我将要期末考试,每天埋头题海书堆,偶尔也会望着窗外发呆。我怀念傍晚有琵琶声的过去,想念穿白裙的女孩走出楼道口,消失在绿荫道里的时光。

女孩出院当天,她父母提着礼品盒来家里道谢,后妈接待了他们,我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见面。过了几天,楼下又传来了琵琶练习声,乐曲是《十面埋伏》,高音区的鼓声弹得颇有气势,后半部分的乐声断断续续,凝涩停滞。琵琶声在宫调式中绵密而出,旌旗挥舞,刀戟斧钺,惨呼震天。垓下决战的惨烈场面被愈来愈密集的弦声弹拨得不忍听闻,几个揪心的绞弦、煞弦惊出了我一头冷汗。琵琶曲反反复复停留在断裂点上不停弹奏,渐渐娴熟流畅,乐曲里人声鼎沸、鸣金敲锣、马蹄纷乱,刘邦大胜西楚霸王项羽。项羽原本能在鸿门宴上杀掉刘邦,可是他不肯。

考试结束,我用压岁钱请爸爸妈妈去海鲜酒楼吃了一顿。老张喝了太多酒,话头刹不住。他说,以前在家不爱说话,以为女人啥也不懂。现在喜欢和小思说话,都是一样的女人。思来想去,其实是自己的心静不下来,以前总想往外跑。现在在家待着心里踏实,人和人就是要多说话,说来说去才有情意。

回家的路上,李小思神情不安地紧紧拽着我的衣袖。安顿好又喝醉了的老张,李小思面色忧郁地拉着我到客厅坐下,我们谁也不敢看谁,并排坐着一句话不说。

“我要去睡了。”我站起身离开沙发,李小思没有反应。

打开卧室的时候,我听见李小思沙哑着声音说:“明明,你是不是又想去自首了?”

那一秒,我想转身去抱住她瘦弱的身体,我想答应她,喉咙里被塞进一大团酸菜,几乎无法张嘴。我使劲地点头,关上了门。

“明明——我求你。”李小思绝望地啜泣着扑打房门,我整个地蜷缩在厚重的棉被里。在滚烫的泪水里,我听见黑暗处冰雪融化的滴答声。

第二天清晨,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出家门。走下一段楼梯,身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一直没关上。我知道门内那双忧伤的眼睛正陷入无助。楼门外却是另一番风景,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开着白色米粒般的花朵,现在它们还没有多少香味,等开透了,花朵变黄,就有沁脾的香气弥散很远,一直溢漫到每个明亮的窗口。

我相信,不久我就会见到李玉琴,我日夜思念的妈妈。

选自《四川文学》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