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老汉的儿子顺来已经瘫痪在床四五年了,他现在基本上就是一个活死人,除了头能转动,眼能眨巴,嘴会吃饭,几乎全身都不会动了。云山老汉除了放牛,每天还要操持他的吃喝拉撒,哪天他起晚一点,顺来就屙尿屎在床上了,他得为他清洗屎尿。那间屋子永远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老汉也是一大把年纪了,手颤抖着,费尽天大力气帮他翻身,帮他脱衣裤,帮他擦洗。老汉倒不怕脏臭,这间上了年岁的黑漆漆的堆满杂物的房子,任何时候都是又闷又赃臭味弥漫的,他早已习惯。早年能动弹时喂得有猪,猪就在爷俩床脚下躺着,山区天冷,没有猪圈,又怕被人偷,不喂在屋里放心么?猪在屋里吃食、撒尿,把泥地踏成泥坑,不也过来了么?

老汉还是愤怒,儿子虽然瘫痪了,但毕竟还是那么一坨,虽然骨瘦如柴,身上的肋巴骨条条可数,腿和脚细得麻秆似的,他还是吃力。岁数在这里摆着,身体在这里摆着,他也是浑身是病的人,走路高一脚低一脚,浑身是病,气喘吁吁,老眼昏花。他一边为他翻身一边咒骂,声音嘶哑而且凄厉,刮骨刀一般,他骂儿子,骂他咋个不早死,活着受罪,还带累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他骂自己,骂自己前世作的孽,不晓得偷过谁家的牛、放过谁家的火、欠过谁的钱、奸过谁家的女,老天让他来就是来遭罪,来还数不尽的孽债。他还骂那个早早就死了的女人,黑心烂肝、毒心毒肠、说走就走。“你倒走得撇脱,把个瘫痪儿子丢给我,让我一个人受罪。”儿子木然地听他骂,已经习惯了这毒辣的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空洞无物,枯井一般没有涟漪。有时他眼里会有惶恐,有自责,有痛恨,但对自己,他是万般无奈,和他一样,他想死的心都麻木了,死是容易的么?不是想死就死,死要有条件,以头撞墙,他没这力气,连爬都爬不起来,头稀软耷拉咋撞得死?吃农药么?更奢侈,他一步不能移,哪里去买农药?他太后悔还在能以手撑地一点一点地挪动时咋不去买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连死都死不起了,还谈什么?

老汉气喘吁吁地骂,气喘吁吁地帮他整理,完了,还得忙着到门外小河里洗脏物。天气是太冷了,河面上罩着一层雾气,水面上结着一层薄冰,他木然地洗,木然地叹气。

太阳升起来,麻木的手已经不再麻木。回去做饭,日子再怎么难,饭还是要吃的。饭是极简单的,蒸了一大甄饭,苞谷饭。山区海拔高,气候冷,只出苞谷、洋芋、荞麦,还是队里特别照顾,否则苞谷也吃不上哩。菜是一锅白菜,打一个糊辣子蘸水,有时也炒一碗洋芋,但少炒,费油。儿子吃得少,吃得艰难,苞谷饭干,难咽,咽得瞪眼。他骂:“你狗日好好吃,你这鬼样子是存心死在老子前头哩,你有良心你就不要和老子抢,你就让老子享受那棺材,也不枉老子照料你,受够了罪。”

顺着摇摇晃晃的楼梯,爬上摇摇晃晃的楼,老汉浑浊的眼立即清亮了许多,烦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茅草覆盖的房顶塌陷了一块,太阳哗啦啦地倾泻而来,照在墙角那具黑漆漆的棺材上。那具棺材熠熠生辉,仿佛是黄金铸就的。这样的棺材,人躺进去是有福了,它被人抬着游弋在大山崎岖的山道上,一起一伏,悠悠扬扬,起起伏伏。船在水中行,龙在江中游,迎亲的花轿在颠,觅食的鸭子在漂流,漫山的梨花随风飘落。

云山老汉颤颤巍巍走过去,他双手扶着棺材,棺材上斑斑点点的金光使他眼里尽是金色。这口棺材漆得太好了,上好的来自梭山的油漆,漆了七七四十九遍。一般的棺材漆过就行,没有光泽。他这口棺材是退光漆,漆一般要用最细的水砂纸一点一点打磨,打磨完要用棉质麻布摩擦。那可是细致的活路,要有时间,要有耐心,就像武庙里的石狮子,几百年来被不知多少人的手摩挲,变得黑而细腻,像小妇人的人手一样光洁。这些年,云山老汉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棺材面前,一遍一遍地用细棉布擦棺材。他不知道用了多少张细棉布,连缝一件衣服他都舍不得。他本想用手摩砂,听人说手上的精血会润泽棺材,但他的手掌太粗糙了,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摸到细腻如小儿皮肤的棺材,棺材发出沙沙的声音,立即有了细微的痕迹。他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把一个娇嫩的婴儿弄疼了,他不得不用细棉布尽量让手不接触到棺材。

每当触摸到棺材,他的心就无比的熨帖,无比的踏实,每天的烦心事立即消失,心里清亮。人的一生呢,还有啥能比拥有一口上好的棺材重要?一生一世活得窝窝囊囊,活得困苦无比,尤其他,几乎人要遭的罪要吃的苦要受的磨难,他都遭遇了。临近解放那一年,这片山区下了半个多月的雪,家家的房顶都被雪压塌了,雪堆得齐门高,怎么推都推不开。那年,他爹冻饿死了,临死前,他爹拉着他的手,说:“儿呀,我好冷好冷,能有一口棺材就好了,到那边去我也暖和点。”他说:“爹,哪里有棺材,门都出不去,出去了哪里有钱买?”爹身子僵直,目光呆滞,只剩一口气了,用手指了指房顶就断气了。他和娘哭了,娘说:“你安心走吧,天晴了,请人来给你做棺材。”

天晴了,雪化了,又是十来天了,爹的尸体就躺在屋里,好在天冷得像冰窖,尸体也没腐烂。房梁拆下来,哪里还做得成棺材。上百年的老屋,风吹雨打雪压霜欺,黑漆漆朽得一包糟。木匠张四爷说:“做啥棺材,把几块还没烂糟的房梁绑个棺材吧。”他这里不说“打”,说“绑”,斧子砍下都朽成渣了。砍砍削削,剩下几块还没完全朽的木料,长的长、短的短、方的方、尖的尖、不成形状。找来麻绳。围着爹的尸体捆,好在他冻得像石头,把木料绑在他身上,用麻绳缠起来,终究也像棺材了。其实,爹不是睡在棺材里,是绑在烂木里。他看见爹冻僵的石头样的脸仿佛疼得抽凉气,他看见爹像一截木头立在没有化尽的残雪里,簌簌地抖,冰冷的游丝样的声音:“冷、我冷、冷……”

娘很快也死了。老牛老马难过冬,那年的雪,是几十年未遇的雪,那年的冷,想起来还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全身还会有掉进冰窖的感觉。老汉至今不敢去想那年的冷,一想起来就会打摆子发疟疾。爹死后,娘熬了半个月也死了。娘死得缠绵、死得拖沓,也死得痛苦和绝望,娘的眼枯井似的深凹着,头发稀疏枯草样凌乱,眼老是闭不上。她剩一口气时,断断续续地说:“你爹倒好,好歹有些木头绑成棺材……”她黯淡的眼望着拆了的豁着的房顶,“也没啥拆了,儿呵,再拆就成空窟窿了,娘不忍心,你将娘软埋了吧……”那时他十九岁,还没成家,这个家就剩他一人了。他说:“娘你放心吧,墙里还有柱子哩,我不能让你软埋,我就是睡岩洞,也要刨出柱子……”

在村人的帮助下,推倒墙,刨出几根柱子。墙里的柱子也糟朽得很了,木匠张四爷砍、削,一根柱子砍下来也就小碗粗了,再锯成片,也就长的长、短的短、厚的厚、薄的薄一堆了。棺材是无论如何做不成的了,只得像绑他爹一样绑在娘的尸体上。娘死时天气已经转暖了,尸体不像爹石头样僵硬,木片绑在她身上,有的陷进去,有的凸出来,就像楔进人的肉一样。他难过得哭起来,请他们轻一点轻一点。他听见娘喊疼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冷气带着疼痛,咝咝地钻入他的骨髓。他也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了。棺材,这生命终结后人的最温暖的归宿之地,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梦想,最奢侈的追求。

老汉再一次地拭擦棺材。他一手扶着棺材一手擦,扶的那只手他用一块布垫着,他怕自己树根般开裂多茧的手划破棺材;另一只用力是匀匀的不疾不缓的,耐心细致而恰到好处,他怕用力过猛擦伤棺材,也怕用力不到没起到作用。这样他的头必须勾着,身子必须倾斜,擦一会支撑的手就麻木了,他就眯着眼歇息一会,接着又擦。他想象得到,这口棺材出现在村人眼里会引起怎样的惊奇、赞叹。全村人没有谁的棺材有他的好。在这片贫瘠荒凉的山区,周围几十里都是石山石坡,树木经过一代一代的砍伐,早就没有了,到处是白花花的晃眼睛的石头。这些年,政府严禁砍伐,封山育林,但石漠化的山区要长树何其难。山陡峭,土早就被雨水冲走,光石上长得出树来么?渐渐地,山上也有点绿,那是人工栽的荆棘类植物,粗放而耐旱,但长了十多年,依然只有小娃娃的手臂粗;荆棘类植物是蓬生了,就是长不高,成不了材,要指望在这里取棺木是痴心妄想了。

这个古老的山村对棺木是异常渴望的,村里的人对吃喝、对住房、对穿戴都不在意,只要活得下去就行了。严酷的生活使他们对另一个世界充满幻想,一口好的棺木几乎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念想。村里的人从年轻时就一点一点地攒钱,他们把舍不得吃的鸡蛋、一挂腊肉、一只猪脚捎到乡场去卖,实在没值钱的,一捆葱、一筐辣椒、几颗白菜也要卖了攒起钱来。他们不修房盖屋,这里山区的房子都破破烂烂的,实在住不下了,用泥土补一下山墙,从茅草苫一下草顶,节约好些年,就是为了买口棺材。房子稍宽点的人家把棺材摆在耳房,窄的人家就直接摆在屋里,来了人,说你这寿材买了多久了?真有本事,还是三合头的呢。主人说苦了一辈子,也就这个念头了。攒了半辈子,几个儿子凑一点,终于买了,就在棺材前的小桌子坐下,喝茶、咂旱烟、吃烧洋芋,摆家长里短,说生活艰辛,鸡在脚下啄食,狗卧身边,自得其乐哩。

想起棺材的事,云山老汉心绪复杂,既自得又惭愧,既满足又歉疚;这具棺材,是用儿子的命,用儿子的血汗钱买的,以他的经济能力,大概也就是软埋了。他的爹娘还有破房烂屋可拆,还有朽木绑身,他是没啥可拆的了,住的房子是队里的牛厩。后来牛多了,队里重新修起了牛厩,队长看他年纪老大不小的,三十多岁的光棍还住在拆毁的老房边的一个偏偏房里,说是房,其实就是倚着半截山墙搭的一个棚棚。队长说你该讨个婆娘了,他说我住在这狗窝里,谁会嫁给我。队长摇头走了,走了又回来,说你搬去老牛厩住,这事我做主了。他感谢队长,这是他不出五服的三叔,但要娶妻生子,他不具备条件,谁会看得上一个除了一身力气,连个锅灶都没有的人。队长说你狗日命苦,我们这支只有我一个老的了,我不管你谁管你。

忽一日,队长带来一个衣裳烂缕、蓬头垢面的女人,女人目光呆滞、痴痴傻傻,问啥啥不知,只痴痴地笑,笑得他背脊发冷。队长说:“不知从哪里来的,来村里几天了,只会要饭。王大林家娃儿那个小狗日的拿泥巴石子打她,也不躲,还笑。我看她除了傻点,零件也还齐全,你就留下吧,捡个日子我喊人来帮你收拾下你这狗窝,也了了我的心事。”他心里不情愿,自己只是穷点,四肢是齐全的,头脑是清醒的,咋就娶这么个痴傻的要饭女呢?队长说:“我晓得你狗日的心思,好女人倒有,轮得到你吗?张家全比你有力气,还有父母,哥哥,不也是光棍。李二娃比你长得齐全,好孬还有房有牲畜,照常打光棍。你别看她脏看她傻,洗洗也是个母的,该会的自然都会。”队长看着他笑,他晓得队长的意思,低着头不讲话。第二天队长带人来帮他简单收拾一下,也就是捡捡瓦、刷刷墙,还送了两张队里淘下来的桌,说:“这就对了,这就像过正经日子了。”

他的日子按队长的说法是正经日子了,可那日子能正经得起来的么?这个痴傻女人也会做活,但只能做直门子活,让她挖地,也就挖地,可挖的深一锄浅一锄,沟不成沟,垄不成垄,歪歪斜斜狗啃一般;让她挑水也就挑水,但挑来时反正只有半桶,泼泼洒洒,总挑不平稳;做饭是千万指望不上的,不是生的就是半生不熟的,只能加瓢水搅糊糊;做菜就更不敢了,她能把盐罐半罐倒进菜里,油瓶里的油必须保管好,否则一顿饭就全倒进去了。这些他都认了,最使他难堪的是,每次做那事她都杀猪一般叫,叫得全村人都听得见,以至全村人都晓得,遇到他就说你是屠户呵,天天杀猎。这又认了,好歹她也是个女人,村里人愿意笑任他们笑去。但最使他伤心的是,他们的儿子也是个半傻的人,好在还没傻到他娘那程度。小学读了三年,年年都是一年级,回回把全校倒数第一名包了,读到三年级,老师说:“不要读了,再读我要被开除,三年了连加减乘除都还不会,连字都认不齐五十个,还读啥书?”

不读就不读,儿子和他有一身力气,生产队去种庄稼,他和儿子有力气。可力气不值钱,生产队是按人头分粮食的,他和儿子和痴傻老婆都能吃。别人家吃饭用小碗,他家吃饭用海碗,盆那么大,顿顿都是饿的,每天最操心的事就是填饱肚子。别人家的娃娃机灵,可以半夜去偷些苞谷洋芋,他是不能去也不敢去的,偷了拿着会被挂牌游街,被批斗,小娃娃呢,总不至于拿来游街吧,队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儿子笨,不灵便,不会见机行事。有次饿狠了,儿子哭着要吃的,他说:“哭个㞗,晚上去村东地头掰些苞谷回来。”儿子说:“能吗?”他说:“能,别家的娃娃可以去,你也可以去。”儿子笨,到了地头才开始掰,看秋的人听到响声喊:“哪个偷苞谷,老子拿着打断你的脚,出来,出来,老子看见你了。”护秋的人都知道是村里的娃娃,喊喊也是放个风声,也是尽尽责任。其他人早就一溜烟跑了,儿子老实,规规矩矩地提着几个苞谷出来,护秋的人见是他,说:“哪个喊你来的?你不晓得这是队里的庄稼?你别看见别的娃娃来偷你也来偷。”他待在那里,说:“我爹叫我来的,我不来,他说别人偷得我们也偷得。”护秋的人可怜他,本想递个点子放他走,哪不妨他这样讲,护秋的人就好办了,况且护秋是两人呢。

后面的结果不用说也知道了。他被村长拿去挂了纸牌游街,村长说:“这事我也保不了你,谁叫我是你三叔,全村人的眼睛盯着呢。我不能徇私。”队长看看跟在他身边的儿子,叹口气:“憨杂种,真是个憨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