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和儿子做了决定,打一副棺材,且要打最好的棺材,了了几辈人的愿望;又和儿子做了个决定,谁先死谁睡这副棺材。
老汉想儿子虽然比他年轻,但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主要的还是他瘫痪了这些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骨瘦如柴,各种疾病都来了,气息奄奄、命悬一线,好几次病毒感染,人已虚脱,死过去了,请了村医来,扎了几针又奇迹般活过来。走出门,村医说病入膏肓,只是有口气了,活一天算一天吧。他想这也是无法的事,活一天算一天吧。儿子想老爹死在他前面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年龄不说,这些年他百病缠身,脚还摔断过,一天喘得像风箱,爹挣扎着是不放心他。这个念头支撑着儿子,但毕竟是这种状况了,一口气上不来说完就完了,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睡口好棺材,无论如何是该了了这个心愿。自己也是生不如死的人了,死了倒干脆,一了百了,但有了这个谁死谁先睡的决定,自己咋也要支撑着,为老爹活着,为他的棺材梦活着。
儿子开始不折腾了,他调整自己的心态,睡得实在太难受了,他还伸出瘦骨伶仃的手活动一下,还想撑起身子,还左右扭头,他甚至让老爹做好的东西给他吃,他甚至还想吃水果罐头,吃才下过蛋的老母鸡。老汉心里透亮,哼,还想和我比谁先死,你比不过我哩,老子不是为了你,早就一命呜呼了,老子怕死了没人管理你,我死了,你活不过五天,啥时死在床上,啥时腐烂发臭都没人晓得。想到这,老汉心里着实难受,生不容易,死更难,连死都由不得自己,自己多活一天,儿子也就多活一天,自己死了,儿子也就死了。
儿子有儿子的想法,老汉有老汉的念头,他们努力地、艰难地活着。儿子的精神似乎比过去好些了,所谓好,也就是那一个念头支撑着,甩胳膊也就是那么几下,就软耷耷地甩不动了,扭头摇胯,没摇几下就晕了,但他觉得是要好些了。老汉呢,每天早上起床,喘着咳着给儿子做吃的,换洗衣裤,然后把牛牵到小河边、山坡上、深深地呼吸、吐纳,觉得肺里清爽些了,还漫山去找平喘止咳的草药,还去找跌打痨伤的草药。
棺木买来了,是从邻县深山区买来的,那里有森林,也只有那里还有上好的柏木。这些柏木都是那里的山民留着卖高价的,都有上百年的树龄,栽在房前屋后或者祖坟地里,数量都是有限的。
云山老汉为打棺木时请不请村人很纠结、很忐忑,他原是不想惊动大家的,尽管他心里藏着一口憋了几十年的气,像报仇雪耻似的想展示,想扬眉吐气,想哈哈大笑,想一饮而醉;但他又担心树大招风,羡慕是有的,赞叹是有的,心里酸溜溜的,讽刺挖苦、刻毒暗骂也少不了的。他又想这么大的棺木也不可能悄悄抬进村里,更不可能悄悄做成棺材,既然绕不开,何必藏着掖着呢?
那天在乡场上,云山老汉买了不少东西,多少年,他来赶场都是卖东西,十多个鸡蛋,一只鸡,或者一背箩白菜,一串干辣椒,买也只买点盐、油。今天他背着背箩,狠狠地买,一大个猪头,一刀十多斤的肉,一斤茶叶,五斤炒瓜子,十多饼鞭炮,就连味精、酱油、水果糖都买了。他要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割棺木,要让村人过节般喜庆,要让自己长舒一口气。
一切如他所料,那天村里过年般热闹了,知道他家无女人,村里的老婆婆、年轻媳妇都来了,洗的洗菜、煮的煮饭,凡村里有事都要出面掌厨的宋五爷,系着围腰、提着他的专用菜刀也来了,他要亲自操刀炒菜。青壮年个个跃跃欲试,抬沉重的棺木自然少不了他们,小娃娃些放羊似的涌了出来,他们嬉戏打闹,抢瓜子、抢水果糖,这些都是很少吃到的。
鞭炮响起来,十几串鞭炮,一串接一串地放,村子震得微微发抖,人震得喜笑开颜,淡蓝色的烟笼罩天空,硝烟叫人肺腑清爽。有人路过村子以为讨媳妇,说:“喜庆、喜庆,出门讨喜。”一看到白森森的棺木,以为看错眼,忙掉头而去。
云山老汉是穿了新衣服的,多少年了,村人从没见他穿过新衣服,那件又脏又破、又是夹袄又是单衣的对襟衣,已经习惯了村人对他形象的认知,这又让村人眼睛一亮,气氛是更热闹了。人们在吃饱喝足后都一致地恭贺他,恭贺他能打柏木棺材,这在全村是没有先例的,柏木的呀!赶得上皇帝的金丝楠木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婆围着柏木棺木赞叹着,眼里尽是羡慕,当然还有嫉妒。他们说:“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苦死苦活能睡上这棺木也就值了。”有人说:“你够得上,你能有云山那样的儿子吗?能拿命来换。”说起他的儿子,大家一阵叹息。云山老汉讲了他和儿子的约定,谁先死谁睡这棺材,有人说:“这不是明摆的吗?云山你也太有心机了,你儿子咋可能死在你前头。”云山说:“我不能死,我死了谁管他,恐怕烂在屋里也没人晓得。”人家说:“这由得你,阎王叫你三更死,你能活过五更,你都大半截埋在土里了,还想熬过儿子。”他说:“我倒是想死得很哩,我命苦只有等他死了才能死,前世欠下的债呀。”大家心里戚然,想想活着真是不易,连死也由不得自己。叹息一回。有人说:“你一辈子苦,一辈子攒,不就是想睡口好棺材么?你这不是白费劲了么?”他说:“有啥法,听天由命吧,总不能为了睡口棺材就先死,死了我也不瞑目呀。”大家叹息一阵,有人说:“云山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管你爷俩谁先死,村里肯定会全部出动,热热闹闹地送上山去,谁不去,谁是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