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直接跳进了另一个黑夜。

屋子里浓稠的黑暗像是将这个空间封锁了起来,无法确定边界的空间一点点缩小,有什么东西缓慢而不动声色地逼近。

我有些虚弱地喘着气。老小区没有电梯,我是一层一层爬上来的,胸前的伤口不时发麻,让我提不上力气。即使流的是不真实的血,但多少还是构成一种消耗。

一路上来,每一层楼的气味都有微妙的差异,虽然总体来说不过是饭菜和垃圾的混杂,而这间屋子里除了一些干燥的灰尘气味之外,就只有一股又甜又腥的青草味。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李翻问。

地址是希希告诉我的,这是为了防止我没有在小吃店等到李翻。在许多方面,丁一都是一个十分乏味的人,这注定了她也只能写出乏味的故事。家、地铁、客户、公司,做不成超级英雄的保险销售不会有其他地方可去,他的刀可以刺穿一个不存于此世的人的胸膛,他自己却无法逃离这个不存在的世界。

“你等不到她了,”我说,“电话号码已经成了空号,学校过不了多久也会消失,她写的那些字堆在书房,不会有人想起,她在这里一无所有,或许她自己也会从这里消失,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在黑暗里,我感到李翻猛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房间亮了,天花板中央,一只橘色的玻璃灯泡慌乱地晃动不停,波浪般的影子向四周颤抖着扩散开。

李翻佝偻着背,脸色苍白,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无力承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就好像被一刀捅进胸口的人是他一样。

“但是我们现在可以试着商量一下怎么办。”我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这是一张很旧的沙发,上面好几处长长的裂口张开着,伸出里面发黄变硬的海绵,靠背上积着一层灰。这也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的东西。

李翻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落回沙发。他低下头,缩着脖子,低声说:“你看到了,就是这样,一样,又一样,最后一切都会消失。”

“你呢?”我问,“难道只是卡在这里等待最后的这只沙发也消失么?”

他抬起头,静静打量我,他再次开口时,我觉得像是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失去了成为超级英雄的机会,保险销售很生气,他觉得自己有权要求一个好一些的结局,比如,他的儿子最终成了超级英雄,地铁侠什么的。

但是她显然没有办法写出一个地铁侠拯救世界的故事,因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可以编嘛,”李翻说,“只要能编出来,就会成真,你手里不是有那么多的字、词和句子么?把它们编织在一起,就什么都能有。”

“不是真的,就编不出来”,她说。

“我算是知道她的故事为什么一个都卖不出去了”,李翻说。

什么都没有发生,保险销售回到家,变成一条被拧干了水的破抹布,他把自己扔到床上,沮丧和疲惫令他清醒又恍惚,第二天清晨,那阵莫名而剧烈的耻辱感准时促使他在闹钟响起前五分钟醒来,毫无区别的另一天开始了。

于是,他打开门,走出去。他记得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写的。

很多年前,那时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无所事事。我在一家单位混着自己指定好的日子,她断断续续编织着她的文字。可能有一些超出指令的东西在默默滋长着,不过既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么也许就并没有发生什么。是在一个下午,她又收到了那种牛皮纸袋,那些文字编织的世界,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虽然这种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但她的沮丧并未因此减少分毫。我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心不在焉地和她一起把那些写满了字的纸张一页页地撕碎,扔进纸篓。我没有告诉过她,我喜欢这件事,摧毁一个个细小的世界,让那些文字在我手里被撕裂和打乱,失去意义,沦为碎片,再从指间流泻一空,这让我有种摧枯拉朽的快感。但那天,她忽然说,那么他们怎么办?她说的大概是那些被摧毁的世界,和里面那些不复存在的家伙。

他们?根本不曾真正地存在,就像……我看着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她转头盯着我,郑重地说:“如果我们和他们一样,只存在于某个……假如明天就被销毁的世界里,又怎么办?”

我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心脏跟着缩紧了一下。

“那可不行,”她不等我回答,接着说,“得想办法出去。”

这大概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比你写过的那些都要有意思得多,我极力平复下来,歪过头看着她。

李翻对自己的命运大光其火,人物和作者于是大吵一架。丁一提到过对结尾的设想,她会花上几页纸,安排李翻在地铁上和一个陌生女孩之间意味深长地对视几秒钟,那将是整个故事的高光时刻,爱与温情才是希望所在,她说,而不是什么地铁侠。

“去她的爱与温情,”李翻悻悻地说,“她说过要写一个超级英雄的故事,她说过要把它卖个好价钱,可她搞砸了一切,就这么跑了……”

他打开门,走出去,我说:“她已经写完了那个故事。”

李翻蓦地停了下来。

我是提议过一起走,可她拒绝了,他说:“我跟你说过,在捅你那一刀之前,你说得对,现在这种题材不受欢迎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停住口,睁大眼睛瞪着我:“你是说……”

“这是她为你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说,“从这个世界里走出去。”

“没有这样的事”,他说。

“只要写出来,就会成真,这是你自己说的。”我说,“你不是已经站在这里,跟我面对面说话,甚至还捅了我一刀么?”

“可是去哪里呢?”李翻问。

“你知道么,市区的河里出现了海豚。”我说。

“地铁上有滚动的新闻,但是河里怎么会有海豚呢?”李翻说。

“既然叫海豚,那么大概是从海里来的,在医院时护士这么说过。”

“她提到过海,”李翻说,“我记得那句话‘大海,就是没有尽头,全世界之外的地方。’”

他说完,站起身绕到沙发背后,捧出一只很小的球形的鱼缸,里面的水浑浊发黄,一条银色的小鱼在局促的空间里摆动尾巴,不停来回游动。

记不清几天之前,我在地铁口看见的,不知道谁落在那里的,幸好现在外面人还不很多,要不准得摔碎踩烂。我就抱回来了,她写到海,但是没有写到鱼什么的,所以这东西大概……最后不会消失吧。

“你决定了么?”我接过鱼缸,问。

他打开门,喃喃说:“好像还有最后一班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