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城市的夜不似遥远乡村，黄昏之后，黑暗斩钉截铁降临，铁桶般箍住房舍、院落、孤寡老人与留守儿童的睡梦。城市的夜有些蹑手蹑脚羞羞答答，伴随灯火阑珊，这里一团，那里一团，成为一个个黑洞，黑洞张大嘴巴，悄悄释放出热岛效应也无法消解的孤独寒气。
白老师洗好一盘“阳光玫瑰”葡萄，贿赂女儿小墨把郊区的联排别墅挂在网上出售，别墅是数学特级教师白老师认真思考深入计算后的郑重投资。事实证明，理论和实践之间总是差着一百个倒霉蛋，白老师就是其中百分之一。白小墨把房子挂在二手房交易网上，她决定用生动的文字与丰富的图片精心策划一个超级文案：“花园别墅，房产证面积200平米，实际使用面积高达400平米，前后两个花园，房顶有阳光露台。”
白小墨暗笑了一下，其实就是两小块空地，但是冠以花园的名字，就自带了铁艺栅栏繁花盛开、两只黄莺鸣翠柳的光环。
白小墨开始详描述：北面是一个正方形约10平方的半开放式入户花园，配图是透过路边三角梅拍摄的照片，怒放的三角梅正好遮蔽了花园没有打理没装修的寒碜，紫红色花瓣带来莫名的生机勃勃。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一间朝阳的大卧室，一间北向的保姆房，出了客厅是花园。花园有碧绿草地，可以种一棵桃树，树下搭间红房顶的狗屋，便是一派“犬上阶眠知地湿，鸟临窗语报天晴”的田园风光。二楼两间卧室一间起居室一个衣帽间，还有一个可以放圆形藤编吊椅的大阳台。在绿树掩映下，砖红色的房子有美国乡村的悠闲味道，不远处的格桑花随风摇曳。
白小墨变身为吹泡泡小能手，把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吹到空中，希望遇到只要浪漫不吝金钱的买家，多赏几万块钱。
很快，白小墨的微信收到一个新朋友申请，申请人的微信名是田园诗人，留言是：“您好，我是买房子的。”看来，吹泡泡有效果，白小墨往嘴里丢了一颗葡萄，甜脆可口，点击微信通过申请，同时把朋友权限设置为不让他看朋友圈与状态。
田园诗人颇有礼貌地问：“您好，房子还没卖掉吧？”
白小墨回答：“没有。”
田园诗人又问：“您是个人，还是中介？”
白小墨简单打出两个字：“个人。”想一想又补充了四个字：“中介勿扰。”
田园诗人回答：“谢谢您的真诚，我是个人买给我父母住的，过冬。”
白小墨所在的城市是知名春城，全国各地的人，都喜欢来这里过冬。毕竟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艳阳高照着西伯利亚来的海鸥飞翔的生活充满吸引力。
田园诗人又问：“什么时候交房的，装修多久了，车位几个，物业怎么样？有照片吗？”
白小墨回答：“两年前交房，毛坯，两个车位，物业极优秀。网上的照片是实地拍摄。”
田园诗人说：“我跟父母商量下再跟您联系。我现在还在外面跟朋友谈项目。”
好似怕白小墨不相信，还发送过来一段几秒钟的视频，一间豪华茶室，整块树根雕就的茶几，雨过天晴茶杯里，琥珀色茶水微微荡漾。
白小墨点开对方的朋友圈，只显示最近一个月的内容，励志的小短文、在养老院做公益的照片、自己做饭做菜的心得。最新一条朋友圈是省政府召开青年企业家会议的照片，会议主题是“新农村建设”。白小墨顺手点了个赞。
白小墨急于出手老白的这套别墅，房子位于旅游城市的郊区的郊区，倚山靠湖，因为环保问题，该区域已停止开发，此后升值空间不大，配套设施也将将就就，成为一个不温不火、不阴不阳的存在，最好的出路就是转手给候鸟式度假群体。
第二天一大早，田园诗人就有了反馈：“美女，你是公务员吗？你们也做新农村项目吗？”
白小墨决定给对方拍拍马屁增进感情以促成交易，便说：“全国都做啊，你做得很棒。”
田园诗人说：“可以简单聊一下吗？我们公司做文化旅游的。”
白小墨对新农村建设与文化旅游自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是，借助万能的百度、谷歌、维基、知网，有什么是可以不知道的呢？
白小墨迅速查阅整合信息，说：“新农村建设中的文化旅游项目啊，现在最流行两种模式，一种是依托古迹，打造文化古村落之旅。一种是依托生态，建设美丽乡村景观。”
果然命中！
田园诗人迅速做出了反应：“美女，你在这方面是行家呀。鄙人田奎兴，你叫我老田或者阿兴都可以。请教美女芳名。”
白小墨说：“微信名字就是我的实名。”
田奎兴又问：“我是85年的，美女是姐姐还是妹妹？”
白小墨讨厌别人问年龄，含糊说：“同龄。”
田奎兴继续追问：“美女，来过广州吗？我是潮汕人，中山大学毕业，在广州开公司。”
白小墨开始头疼了，为了卖房还必须要回复，只好简短回答：“去过。”
田奎兴说：“缘分啊。咱们是不是在市委的会议上见过啊？”
白小墨觉得聊天变成了一团毛线，越扯越长，赶紧说：“不好意思，要上班了，房子的事情定下来告诉我。”
田奎兴说：“在简静岁月里，安排好自己的一颗心，浅喜深爱，相安各好，往事不回头，余生不将就！早安，真想请你吃我做的早餐。”
似乎是为了表示诚意，田奎兴发来一段视频，白色调的欧式开放式厨房，橡木餐桌上的日式和风唐草纹盘子里放着一个新鲜出炉的三明治，还有一杯牛奶，一根烤肠，一个圆圆的太阳蛋。
白小墨咬着6元一个的手抓饼，随便发个流口水的表情，飞速冲下楼去。
整个上午，白小墨忙得冒烟，她的上司，毛总工向来作风强硬粗暴，下属做得好天经地义视若无睹，一旦犯错必高声呵斥，且呵斥中对所有下属一视同仁毫无性别歧视。
田奎兴发来消息：“忙吗？”
白小墨揣测对方要谈房子的事情，但是她分身乏术，只有回答：“忙死。”
田奎兴说：“不着急哟，保持良好心态。比如我，心理医生朋友说我的心理年龄有50岁，社会很复杂，要心平气和地面对，不要让社会把自己糟蹋了。”
田奎兴还发了一张照片，办公桌上的苹果电脑处于屏保状态，旁边摆着高约30公分左右的大黄蜂手办，神气十足。白小墨很想对这种凡尔赛行为说一声“呸”！
中午12点，白小墨一溜小跑到餐厅吃午饭，正好看到打饭阿姨满脸堆笑地舀给毛总工满满一大勺红烧肉，每一块肉肥瘦相宜，红里透亮。白小墨心中一喜，也赶紧把餐盘递过去，打饭阿姨熟练地舀起一勺肉，手腕微抖，肉在餐盘斜上方纷纷回归菜盆，反手一扣，酱烧过长相极度类似肉的马铃薯稳稳落入白小墨的餐盘。白小墨眼睁睁看着，食堂大妈堪比刘谦，红烧肉秒变红烧土豆。
吃着饭，白小墨收到田奎兴的5秒视频：大理石桌面，咖啡里漂浮着郁金香拉花，盛开在白色马克杯里。
随后是一段话：“懒散的午后时光，来一杯咖啡缓解下工作上的压力和身心疲惫，给自己偷个懒。不要太辛苦哟！”
白小墨嚼着马铃薯直奔主题：“房子的事情商量好了吗？”
田奎兴回复：“喜欢我亲手做的拉花咖啡吗？我不买房子，你就不跟我聊一种是依托古迹，打造文化古村落之旅；一种是依托生态，建设美丽乡村景观了吗？”
这显然是来自两个不同星球的对话。白小墨是一个做事注重逻辑与联系的人，一旦逻辑混乱，立马情绪恶劣，她说：“这是两回事，没必要混为一谈。你不买，我就联系其他买家了。”
田奎兴赶紧说：“实在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比较忙，昨天没时间回老家跟父母讨论房子的问题。我这个礼拜回去好好跟他们讨论下房子的事情。”
大概是为了表示诚意，田奎兴又发来一张照片，几个衣冠楚楚的人在会议室开会，背景是写着“沙湾指挥部临时党小组”几个大字的一面党旗。田奎兴解释说早餐后到沙湾开会讨论新农村建设，这个地方青山绿水，准备把破坏环境的工厂一一拆除，然后搞旅游开发。田奎兴又极其谦虚地表示旅游线路的策划还要请白小墨来指导。
白小墨有点后悔自己不懂装懂了，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你们的策划很有想法。房子买不买都可以，给我一个明确的回复。”
田奎兴说：“房子是真的要买给父母住的，想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给他们好一点的条件。我有6个姐姐，我父亲喜欢男孩，可生下来都是女孩，在生完我三姐的时候我父母就被人举报了，他俩的公务员全部没了，然后到处躲着藏着生下了其他孩子。我父亲下海经商，我母亲开小卖部，就是现在的便利店小型超市，把我们这些孩子养活。现在，父母年龄大了，我想好好孝敬他们，给他们一个惊喜。”
白小墨发现，自己聊了半天终于搞清楚了田奎兴的父母的超生游击队战斗史，田家的人口数量与性别结构，却始终搞不清楚田奎兴究竟要不要买房子，这简直是史上最失败的推销了。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来不及多想，白小墨吃饱饭擦擦嘴，收起手机，跑回办公室。
晚上，田奎兴发来消息，一味追问白小墨在做什么。
白小墨说正在跑步。
田奎兴说：“唯美是运动，你身材一定很好，是不是有迷人的马甲线，发给我欣赏一下好吗？”
白小墨觉得这个要求唐突无礼，没有回复。
田奎兴又说：“我好辛苦呀，还在和建材公司的员工一起吃饭。”说着，发送了一张照片过来，圆桌上饭菜丰盛，龙虾螃蟹张牙舞爪，鲍鱼海参袒胸露背，旁边摆着茅台、五粮液、白兰地。
白小墨有点厌烦了这种招摇，索性不说话，继续跑步。
一个小时后，田奎兴发来信息：“我吃完饭了，代驾开着我的车送我回家。我只想对你说，用真诚经营爱情，用执着追求事业，用善良对待朋友，用平淡对待磨难，用虔诚期盼幸福，用感恩回报人间，心随爱走，爱遂心愿。祝美女今晚开心。”
田奎兴似乎很喜欢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又发来一段视频，车里歌声缭绕，车窗外霓虹闪烁，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方向盘上的奔驰标志上。
白小墨看看日历，已是周四，希望田奎兴周五可以回家谈妥买房子事宜。于是，她按捺住烦躁不安的心情，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田奎兴说：“你真好，你一定美丽又善解人意，我希望看到你的照片。为了表示诚意，先发送我的照片请美女批评指正。”
照片上的男人坐在老板椅上，30岁左右年纪，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白衬衫，藏蓝西装，烫着大卷儿的发型颇有托尼老师范儿。
白小墨如坠迷雾，弹了弹自己的脑门儿，不是买卖房子么，怎么变成了互换照片。她灵机一动，从网上搜了一张运动风的美女照片发过去，剪切掉水印，调整下色调，发了过去。
田奎兴说：“和漂亮女人交往养眼，和聪明女人交往养脑，和健康女人交往养身，和快乐女人交往养心，大美女你是全部包揽各种类型，你走到哪里都是一幅美丽图画。我真妒忌你的老公！”
白小墨语塞，这个聊天的走势完全出乎意料，不是美女的她实在演不下去了，只能装死了。房子卖不出去就算了吧，卖房不是卖艺，更不是卖身啊。
转天早晨，白小墨被微信的声音吵醒，晨光朦胧，摸过手机看时间，却看到田奎兴的大段消息：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首先我跟你道个歉，晚上喝酒了，话有点多。我说话语气不对，可能是因为谈生意方式咄咄逼人，习惯了过于自我，在这里我跟你说对不起。我工作压力太大了，你们在单位上班不需要想着下面员工怎么办，只把自己手上事情做好就行，我是手里有几个公司，如果做不好，几百个员工就要失业了。另外，我昨天的话如果引起了你跟你老公的误会，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白小墨撇了撇嘴，毛总工的臭脾气，比台风还电闪雷鸣，女的当男的使唤，男的当牲口使唤，难道压力不够山大？不过，看到田奎兴道歉后，白小墨内疚起来，她为了卖房子欺骗别人的确过分，让她心有不安。
白小墨说：“我没有老公，你也没有说什么得罪我的话，我昨晚没有回复是因为睡着了。”
田奎兴说：“看来你跟我是一样向往自由的人。好想知道我能不能跟你做朋友，向你倾诉。我身边没有能敞开说话的人，你是我5年来说心里话最多的一个女人。”
白小墨又一次困惑升级，她只是想帮老爸卖套房子而已，为什么自称想买房子的田奎兴总是在回避房子的事情，并且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两点之间线段最短，这些大波浪曲线究竟要指向什么方向？
田奎兴发来5秒钟视频，他在视频里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欢喜的星光，衬衫洁白平整，散发出青春任性的气息，他缓缓伸出手，隔空，一个温柔无限的拥抱。
白小墨想起一句话，还记得吗，那些年，我们一起喜欢过的穿白衬衫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