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睡着的时候,陇启贵想醒来。醒来的时候,陇启贵又想入梦。在重要的决断前,任何人的心都会慌乱。陇启贵也不例外。
野草坪的山,高,高得鸟雀大多都只在山腰飞。坡呢,陡得落个毡帽,沟底才捡得到。说是坪子,其实也就巴掌大,像颗黑瘤,深深地长在崇山峻岭之间。这野草坪,眼下还真是名副其实,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都是草木的天下。高处枝杈拉拉扯扯,低处的藤蔓,也是裹缠不休。草木多,人却少。人少,女人就更少。毫无疑问,对于陇启贵这样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梦里有的,肯定就是女人了。事实也是,多年以来,在马背上突然回头一笑的、在火塘边一飘而过的、梦醒来时还有她脆脆的笑声的,当然就是如花了。如花的眼睛会发光,像晨光下的露珠;如花的行动敏捷,像被惊吓的麋鹿;如花的声音,像山茅草在耳郭边轻轻晃过,让陇启贵难以忍受。可是,眼下在他的梦境窜出窜进的,却是一匹马,一匹他唤作“幺哥”的马。这匹马把他的梦境当作一片草原,兴奋时摇头耍耳,四蹄腾空;累了就闲庭信步,饿了肆意啃嚼满地的草皮。那些被秋雨捂出来的草芽,嫩,幺哥的长嘴一碰,就汁液滴出,又甜又香。幺哥把沾有绿色草屑、湿漉漉的长嘴伸来,亲陇启贵的腮帮,陇启贵的脸就一半黑,一半绿……
这样的情景,折磨得陇启贵心如针戳。
陇启贵从梦里醒来,天并未见亮。拍拍脑袋,眨眨眼睛,感觉到了黎明前的真实。他起床,摸索到幺哥的身边,用掌心抚摸它饱满的额头,用五指梳理它又厚又硬的鬃毛,拣除它身上长长短短的蒺藜,品味它身上咸腥的气息,然后往马槽里添谷草,添豆秸。谷草是从山外买来的,豆秸是自家地里种的。这对于幺哥来说,都好。但陇启贵认为,没有找完豆粒的秸秆,对这个胃口好得出奇的家伙来说,更能上膘。
幺哥正值壮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牙口呢,像切草机,干燥的秸秆也嚼得香气扑鼻。这家伙,只有嘴是难以满足的。陇启贵给马槽里倒了半碗燕麦炒面。幺哥潮湿的嘴唇立即白了,它一边咀嚼,一边抬起头来看陇启贵。陇启贵明白它的意思,这种过于殷勤的爱护,连这毛脸畜生都感觉到了。“咋回事?这么腻!”如果陇启贵懂得马语,他应该听到幺哥这样的直言。
陇启贵捋了捋它脖颈上纷乱的鬃毛:“很快你就会晓得的。”
檐下有鸟雀出窝来了,在渐次落叶的柿树上,噼噼扑扑地扇打翅膀,啄食半红的柿子,叽叽喳喳地讲着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鸟语。安排好幺哥,他得给自己考虑考虑了。陇启贵抱来干柴,扔到火塘里。拨开上半夜捂好的火灰,拾起荆竹做的吹火筒,对准火灰里残留的火星,腮帮一鼓足,吹了两口,火焰噼噼扑扑地蹿了起来。陇启贵烧熟几个土豆,剥皮,撒些辣椒面,吃得肚皮发胀。
陇启贵从木柜子里找出一双黑色的长筒水靴,将脚洗了又洗,换上。靴底的温度和里层绒毛的柔软,让陇启贵明显感觉到舒服。他脸烧了一下。水靴的长筒衬得他比以往更威武些。这是上次如花从东莞带来的。“虽是厂里批量生产的,但说不定这双就从我手里经过。”这不是说不定,陇启贵绝对相信。陇启贵往帆布背包里塞进口缸、电筒、打火机,零用的钞票,还有半袋燕麦炒面。陇启贵上路了。出门时,陇启贵感觉到幺哥朝他笑了一下。这家伙,一定是明白他和水靴的关系了。陇启贵背着手,一顿一挫走在后边。踢踏。踢踏。幺哥甩着头,走在前面。幺哥的蹄子打过铁掌,泥巴路不经踩,一脚一个印,路面就落下了无数的省略号。陇启贵有时也会用水靴去蹉上几下,这样倒欲盖弥彰,烂泥铺展得更宽。幺哥长脸一举,打了个响鼻,咴咴叫了两声。陇启贵暗地里咬咬牙。他咬牙的时候,没有让幺哥晓得。幺哥虽然只是一匹马,但它知懂的事理,还不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