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全福楼在城南,我住在城西。小地方,打个车,十几分钟就到。但不管怎样,我确确实实是从城西到城南,我完成了“城”这个过程。多多少少,在一碗面这个层次,我显出了一些小资的趣味。
因为这碗面,太好吃了。
好吃在哪里?吃了半辈子,还是说不清楚。不汤不卤,不文不火,碗底的料是早就配好的,翻滚的汤水,一把小指宽的面撒进去,两三分钟出锅,顺着劲道码在碗里,也不加汤,一大勺酱肉帽子铺上去,就递过来了。
哎哟你只要拿筷子一搅,香味就出来了。到底怎么香,吃了半辈子,你同样说不清楚。这就像一个女人吧,同你伴了半辈子,你就知道她好,可好在哪里,你怎么说得清楚?我想,味道的至高境界,莫不如此。
味道,我想,这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琢磨的词。
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女人一掀门帘,进来了。她茫然四顾的样子,让这个热腾腾的店铺,突然之间平添了一丝沧桑的感觉。我正吃进第一口,看见她,慌跟着茫然四顾开来。
我在找,会不会是哪个倒霉蛋,又要出事了。
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自己被猛地往后扯了一把,一声闷响,我就坐在了地上。我坐的那把椅子腿,在那时断了。那可是巧到家了,他妈的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就等她进来,一茫然一四顾,就断了。我也是,挑哪儿坐不好,偏偏就要挑这把椅子,像是知道那女人要来似的。那个狼狈,胸前,立刻铺上了一团黑紫的酱肉帽子,油立刻一圈一圈晕染开来。他妈的,那可是我出门之前精心挑选的黑色上衣呀,他妈的,你说去研讨黄宾虹,不穿黑色,成何体统。
我正要骂,只听那个女人“哎呀”一声,短促而清脆,朝我奔过来。
她不奔过来还好,她一奔,我这丑就出大了。索性,我让她把我扶起来,全福楼的几个伙计一见,闯大祸似的,拎着一块抹布也奔过来,不问青红,在我身上卖力擦起来。
我败了吃兴,一把推开他们,就往外走。那女人一路小跑着追上来问:“你没事吧?”我很沮丧,说:“没事没事。”她又说:“我姓梅,今后你叫我小梅就行。”我没理她,顺嘴嘟囔了一句:“倒霉。”
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我差点不想去参加那个盛会了。“盛会”这个词,不是我说的,是研讨会会务组的小齐说的。小齐不停给我打电话,说:“陈老师,这可是美术界难逢的盛会,你是重要嘉宾,你要是不来,该给我们这个会,留下多大的一团黑影呀!”小齐是个女的,她略带撒娇的口气,让我想起了那团落在胸前的黑紫酱肉。我只好苦笑一声,又重新买了一张火车票,轰然而去。
一见到小齐,我就把一切都忘了。
小齐站在温泉度假区七号楼的一棵雪松下,看见我从接我的专车上下来,一声欢叫,朝我奔过来,拉起我的手,旁若无人,甩来甩去,喊:“大画家,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要是不来,我就跳楼!”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朝雪松望去。那是我经常画的一种树,枝叶铺展,外翻,微微下垂,一副袒露心扉的样子。下雪的时候,满身厚积的白,堆垒的重,压不倒,一副担当不愧的样子。那都是我喜欢的样子,我喜欢交的朋友,亦如此。
小齐见我没接她的话,一时尴尬,一跺脚,说:“大画家,还不理人呀?我看你,怕是画得痴了呆了,要是再不出来走走,怕是要画得疯了癫了。走,我带你去房间住下来。”
小齐是个小画商。为了生计,平日里同美协的一帮人混得很熟,热情大方,豪爽不计,遇上开个什么会颁个什么奖的事,大家都喜欢找她帮忙。自然而然,打下一片天,如鱼得水,还愁没有画卖?
所以,自然而然,我的箱子交给她拖着,我的房卡交给她拿着,我房间里的笔墨纸张、看茶倒水等一应事务,交给她布置打理着。自然而然,我在这里所有的需要和安排,都拿她尽情使唤开来。
小齐说:“老陈,外面这一间,是你喝茶画画见客的,里面那一间,是你睡觉的。另外,还为你专门配了一间小酒吧,里面有各种款式的红酒,你随便喝。”我说:“我不喝酒。”小齐冲我莞尔一笑,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怕,我陪你喝。”我心里一荡,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她惊讶着叫起来:“老陈,两个月不见怎么长肚子了?不行不行不行,吃了晚饭,你必须去游泳,听见没?我陪你游。游完了,必须泡温泉,听见没?我陪你泡。”
我笑了起来。这种突如其来、毫无道理的温暖是我在家里没有的,它让我在那一刻,笑得像个孩子。
晚上我哪儿也没去,来了几个求画的,都是些画廊的老板、董事长。一开始我想着小齐叫我游泳泡温泉的事,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就没有给他们好脸色,气氛几近尴尬。后来小齐来了,又是泡茶又是寒暄又是开玩笑,把个房间弄得叮叮当当响,我的脸色,才缓和过来,才开始跟他们谈价格。
我的画,一般两万一平尺,收得不高,对吧,而且,一般是要先付订金,半个月后来取。扇面和册页,不按平尺算,一口价。
那三个人,一口就答应下来,每人奉上两万的订金,齐齐码在茶几上。我没有碰,君子不估小财。我只是突然之间想起黄宾虹来,老先生七八十岁衣衫褴褛的样子,让我着实羞愧难当。
那天晚上,小齐送他们出去,就再没有来,我一个人,静静睡去。
后来,我总是想,小齐为什么要来?小齐为什么要陪你这样,要陪你那样?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们不知道,顺着这个问题,有时候你可以问到绘画的本质上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