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阿嘎与岩香的婚事很快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按照傣族的婚俗,如果阿嘎和岩香结婚,阿嘎就要到岩香家去住上一段时间,这就叫从妻居。但阿嘎要照顾幼象平平,去岩香家从妻居不现实,岩香就去找自己的父母。岩香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人,同意岩香与阿嘎按照彝族风俗举行婚礼。

这可累坏了沙玛,为了操持儿子的婚事,他像上足了发条的钟摆,忙得滴滴答答停不下来。整个太平村人也跟着高兴,阿嘎能娶貌美如仙的傣族姑娘岩香,让他们骄傲极了。

大喜的日子是乌火择的黄道吉日,这是毕摩分内的事。但沙玛还是亲自登门,给乌火送去了一坛陈年荞麦老酒以表谢意。乌火毕摩告诉沙玛,说阿嘎娶傣族姑娘岩香,是天意,是上天派神象来撮合的大好事。乌火的话,从来没有如此入过沙玛的耳和心,他的脸笑得就像个熟透的烂柿子,人机械得像鸡啄米似的只会点头称是。

婚礼前一天,阿嘎回家去操办婚事。杀猪是必须的,结婚离不开坨坨肉,宰羊也是必须的,没有一锅膻香味扑鼻的羊汤锅,族人们的高兴劲头就提不起来。一时间,沙玛家的院子热闹得像一锅翻炒着大豆的铁锅。

背阴地的木呷却冷清极了。他一个人守着幼象平平。平平吃饱喝足,不理会木呷,侧躺在地上,象眼一闭,就进入了梦乡了。木呷出了窝棚,看了看被火烧云染得彤红的黄昏,就又折身回去,一个人坐在昏暗简陋的窝棚里,喝起了闷酒。

闷酒醉人,几杯烧酒下肚,木呷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身子一歪,就躺在窝棚里那把破旧的竹躺椅上,呼呼大睡了。

木呷是在剧痛中惊醒过来的,醒过来的他发现自己被压在一根原木下,身上是山茅草和石棉瓦。当他意识到窝棚垮塌了,酒就醒了大半,他用力推开身上的原木,扒掉身上碎裂的石棉瓦和零乱的山茅草,灰头土脸地从窝棚的废墟中站起来。站起来的他吓得哇地大叫了一声。

在木呷面前是一支严阵以待的大象的军队。木呷知道,是它们侵犯了窝棚。大象也发现了木呷,领头的母象示威地冲他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声。

这吼叫声木呷似曾相闻,这不就是先前雨林中那只母象的声音吗?木呷意识到平平的妈妈来找平平了。

一想到平平,木呷心中一惊,就赶忙一边呼叫着平平,一边搬动着那些石棉瓦和山茅草。木呷想,平平一定是埋在了窝棚的废墟里了。

但象群里响起了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声。

这声音木呷太熟悉了,那是平平的叫声。

木呷呼叫着平平,让母象很不高兴,它打了一个生气的响鼻,就向木呷冲将过来,木呷吓得转身就逃。他最后爬到一棵大青树上,母象用鼻子去缠卷大青树,试图将它连根拔起。但它尝试几次后,感到了力不从心,于是就带着平平,领着它的队伍离开了。

惊魂未定的木呷确认大象离开后,依然不敢从大青树上下来。

离开背阴地的大象没有回雨林,而是径直扑向了太平村人居住的寨子。十数头大象肆无忌惮地进了寨子,一路上为显示自己的破坏力,它们掀屋顶,拔栅栏,弄了个一塌糊涂。如果不是黑夜掩盖了它们的暴行,场面将惨不忍睹。母象领着平平走在最前面,它们的目标是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沙玛家。

野象的到来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但在沙玛家为第二天婚事而忙碌的人们依旧浑然不觉,他们忙活着给肥猪开膛剖肚,为壮羊剥去毛皮。欢声笑语让忙碌的景象弥漫上了幸福的光泽。沙玛更是忙成了陀螺,他不停地给来帮忙的人端茶递烟,和唢呐手们商议着如何才能将傣族送亲的葫芦丝乐队给比下去。婚丧嫁娶,离不开毕摩,他是当然的司仪。按理,今夜他应该早早来与沙玛主人家商议婚礼的程序,但沙玛知道,乌火喜欢在这时端着,要主人家派人三番五次去请,以此显示存在感。但沙玛就是不主动派人去请乌火,他知道无论他如何磨蹭,乌火最后都会出现在自己家的。但沙玛的老婆却沉不住气,她已经三次提醒沙玛,该去请乌火毕摩了。

“放下你那硬撑着的身段好不好?”沙玛老婆对沙玛说,“这可是你儿子的终身大事,是你求人的时候。”

沙玛说:“正因为是终身大事,我才不求他,阿嘎成天叫他叔,我就不信乌火他不来。”

沙玛话音还悬在空中,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乌火跌跌撞撞就扑进门来了。他进门就大喊:“沙玛兄,你面子太大了,大象都来喝你家的喜酒了。”

跟着沙玛落下去的话音,泛起的是院墙上瓦片掉在地上的噼里啪啦声。

沙玛说:“来晚就来晚呗。编啥诓?”

“编诓?”乌火说,“你不信出门看看,大象的队伍都到你家门口了。”

这时,一直趴在院墙角打盹的黑狗大王,腾地跃起,犹如一道黑色闪电就扑出了院门,沙玛也赶紧起身,小跑着出门一探究竟。

沙玛的头才探出院门,象鼻子就顶着他脑门了。吓得他赶忙缩回头,慌张地将院门给关上了。这头大象仿佛知道主人家不喜欢它,它象鼻一勾,就将挂在门头上的红灯笼给叼下来了。它抬脚,轻易地就将其踩了个粉身碎骨,但即便如此,也没解它心中块垒。它昂起头,就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它的叫声,引得院内的人们也发出了惊叫。

沙玛警告说:“叫什么叫?野象来了,大家都赶紧奔顶房去吧!要快!要快点!”

人们于是就一窝蜂地往沙玛家顶楼跑。

院内是嘈杂的脚步声,院外是黑狗大王的狂吠声。

黑狗大王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它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螳臂当车,是鸡蛋碰石头。阿嘎在楼底撕破了喉咙唤它回来,它却飞蛾扑火般冲向了象阵。井然有序的象阵没想到会碰上如此自不量力的亡命之徒,队伍出现了短暂的混乱,特别是幼象平平吓得直往象队的中间钻。

黑狗大王卖力的叫声和鲁莽的举动充分激怒了母象。母象小跑着摇晃着象鼻迎向黑狗大王。黑狗大王并不畏惧这庞然大物,依旧狂吠着扑向母象。它瞅准机会,张开狗嘴一跃而起,试图将那耀武扬威的象鼻给咬下来。但它的嘴还没碰到象鼻,狗身却被象鼻甩出去老远,重重摔在地上的黑狗大王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几只成年野象快速围将过去,它们像一群曲棍球队员一样,用象鼻将黑狗大王抛过来又挡过去,尽情地戏弄不自量力的黑狗大王。把它从狂吠一直摔到一声不吭。

太平村给阿嘎婚事帮忙的众乡亲看着这力量悬殊的对决,都怔住了。他们挤在屋顶上,看着被黑狗大王充分唤醒了野性的大象们,轻而易举地将沙玛家的院墙夷为平地。它们大摇大摆地在沙玛家院子里提前享受起了为婚礼准备的菠萝、杧果和香蕉。有两只淘气的大象把鼻子伸进了院子里盛满酒的大酒缸,烧酒刺激得它们的长鼻子都直了,它们不喜欢这刺鼻的酒香,索性上前,将酒缸给掀翻了。站在楼顶的人们,第一次在酒香里嗅到惊心动魄的味道,都紧张得紧紧依偎在了一起。

它们把沙玛家院子弄得一片狼藉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乌火毕摩在屋顶摇响了手中的法铃,他仰天大喊——

“天神爷,你快显灵,把那些大象强盗赶回雨林里去!”

众人于是都跟了乌火一起朝着夜空喊。

沙玛没跟着众人喊,他独自沉默着下了楼,走出家门,跨过院墙废墟,将奄奄一息的黑狗大王抱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