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毕摩乌火换上了一身做法事才穿的盛装,手里握着他的法铃悄悄出了家门。他独自一人来到村口,站在村口的大榕树前,观起了天象。

夜的幕布上,繁星像一颗颗闪着金色光芒的徽章,又像一粒粒刺眼的金属纽扣,将所有的秘密,牢牢地扣锁住了。毕摩乌火深知自己的法力,不能跟那个能看见预言的太爷爷毕摩比拟了,他没看见任何天象,他看到的,跟所有凡人看到的别无二致。

在遥远的百年前,作为乌蒙山远近闻名的大毕摩的太爷爷,在弥留之际,硬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穿上他做法事的盛装,手握磨得锃亮的铜质法铃,夜观天象,看见天空所有的星辰重新排列成一只大鸟。最后,这只像火一样的大鸟的阴影刚好覆盖了太平村。那个曾经的故乡,乌蒙山的太平村。

太爷爷用极为含混的口气说出了那个预言,大鸟出现的时候,就是太平村人失去家园的时候。

太爷爷没说这大鸟是什么鸟,但这个预言,作为毕摩家族领会的神的旨意,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乌火毕摩的父亲阿库。预言成了传说。

预言也好,传说也罢,太平村的人几十年来并没有把此当真。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叫马鸿鹄的老板带着一群做发财白日梦的乌合之众来到位于太平村的大包山。

据说马鸿鹄在大包山肚子里勘探出了大量的矿产,梦想发财的人们蜂拥而至,他们像土拨鼠一样在大包山私挖乱采。大包山旁的太平湖水渐渐没了,旁边的湿地也了无踪影。沙玛的父亲倮伍,觉得事态严重,作为太平村的老村长,他往乡里县里反映,后来还递了状子,但无果。马鸿鹄的人,照样像以前一样,把个大包山弄得乌烟瘴气。

现实中求告无门。倮伍就去找毕摩阿库,他希望通过毕摩阿库,得到神灵的帮助,赶走马鸿鹄带领的这群土拨鼠一样的家伙。倮伍和阿库坐在阿库家院子里,足足喝下了一缸子荞麦酒,沉醉之时,也是阿库天灵盖打开之时。那个太爷爷预言的大鸟,飞进了他敞开天灵盖的脑袋,阿库顿悟了,他一拍大腿,摇晃着站将起来,对倮伍说:“神灵说了,那只大鸟就是马鸿鹄!”

倮伍以为,阿库一定是喝高了。他笑了,说:“你哄鬼呀,马鸿鹄是个人,不是鸟。”

阿库说:“倮伍哥此言差矣,像没见识的人说的话。马鸿鹄是人没错,是个大活人,而且是个讨厌的大活人!但鸿鹄是啥?倮伍哥,你说鸿鹄是啥?”

倮伍搔搔头皮说:“鸿鹄是啥?鸿鹄是明摆着的人名呀。”

“错!”阿库摇着头喷着酒气说,“鸿鹄是鸟,而且是传说中的大鸟!”

阿库此言一出,倮伍的天灵盖也打开了,他一拍大腿腾地站起来,喷着浓烈的酒气咬牙切齿——

“原来如此!”

有着小诸葛美誉的倮伍,作为太平村聪明过人的领袖,却因为领悟了预言干下了愚蠢透顶的傻事。他变卖了自家的羊群,拿出了全部积蓄,私下里又让毕摩阿库在村民中散布所谓预言,并向不明就里的村民说明大鸟指的就是马鸿鹄,一听说要让他们失去家园的大鸟是大矿老板马鸿鹄,村民们纷纷表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要帮着倮伍赶走马鸿鹄。

但马鸿鹄却像一座山一样是赶不走的。村民们提锄弄棒跟马鸿鹄明火执仗群殴了数次,但除双方落下几个残疾外,开矿的照开,过日子的也只能照过。

赶不走就只能除掉!这个疯狂的念头从倮伍脑子里冒出来,就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他花十万元请了个杀手,要取了马鸿鹄性命。

百无聊赖的马鸿鹄,正在住处和他的副总还有财务总监玩斗地主的纸牌游戏。玩得正酣时,蒙面杀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副总急得就要掏电话报警,被他摆摆没握牌的手制止了。他将捻开的纸牌合拢,往桌上放好,一脸平静地看着杀手,杀手握着寒光凛凛的刀子——

“马总,有人出十万元想要你的命。兄弟,马鸿鹄说,我总得知道,我与人无冤无仇,为何有人要雇你杀我?”

“你觉得你不该杀?”杀手的语气突然间变得高亢且义正词严,“因为你叫马鸿鹄,你就该杀,就得死!百年前太平村德高望重的老毕摩弥留之际,夜观天象,他看见的那只凶恶的大鸟难道不是你?”

“一只大鸟?”马鸿鹄说,“老毕摩看到的大鸟,与我何干?我是人,不是鸟。”

“想想自己的名字。”杀手冷冷地举刀指了指自己的头提醒马鸿鹄。

“哦,”马鸿鹄思忖了一下说,“原来是因为我的名字,我原来的名字叫洪福,洪福齐天的洪福。我那在乌蒙山学院教书的婆娘嫌我名字土,硬逼着我改成了鸿鹄。名上多了两个鸟,我当时心里很不痛快,觉得在她眼里我就是个鸟人。现在看来,我最初的感觉是对的,一个名字都惹上杀身之祸了,你们说我冤不冤?”

马鸿鹄偏头摊手对他的财务总监和副总诉苦的模样充满了委屈。

“马总,你也别觉得冤,杀手晃了晃手中寒光凛冽的刀说,你竭泽而渔,把大包山变成了人间地狱,丧尽了天良,不该杀?不杀你,太平村人就得失去家园。”

“我现在算弄明白了,原来是太平村那群穷鬼想要我的命!”马鸿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开采矿石,炼钢炼铁,还不是为国家做贡献,谈何竭泽而渔?这太平村穷得叮当响,有何‘鱼’可渔?你一个杀手,谁教给你的这些文绉绉的说辞?你今天要真杀了我,我冤大了,要真这样,我这个冤死鬼一生都饶不了你!”

“不是我要杀你,也不是太平村人要杀你,杀手用刀往上指了指说,是天要杀你,谁叫你要取个鸟名呢?天注定你要祸害太平村了,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杀手此话一出,马鸿鹄像个充了气的皮球,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说:“那我就冲着老天喊冤!你刚才说毕摩观天象看到了一只大鸟,一只对不对?”

马鸿鹄边说边冲杀手竖了竖食指。

蒙面的杀手点了点头。

“我马鸿鹄的鸿鹄可不是一只鸟,兄弟——马鸿鹄拉长了语调说“那可是两只呀,两只!一只为鸿,一只为鹄,鸿是大雁,鹄是天鹅。老毕摩观天象看到的是一只,怎么可能是鸿鹄?那你替天行什么道?”

一句话问蒙了杀手。

杀手迟疑了一下说:“也许搞错了,但我收了别人的钱。”

马鸿鹄大声说:“那你把我的头拿去不就行了,还让我费那么多话?”

杀手颤抖了一下,说:“我不错杀人。”

马鸿鹄摆摆手说:“那你就拿着钱跑吧,我看你也不是做杀手的料,婆婆妈妈的!你给我跑得越远越好,免得让我认出你!”

马鸿鹄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杀手就风一样消失在了夜幕中……

翌日,马鸿鹄带着几个手下,他披着他的呢子大衣,迈着方步,手里握着炮弹筒做的水烟筒,在太平村里乱走,边走边咕咕地抽。他走几步,喷一口浓雾,然后大声说——

“不是有人想要我的人头吗?想要就拿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喊,直喊得嗓子都沙哑了才罢休。

太平村的村民,都听到了他放肆的声音,都觉得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样活得如此窝囊。马鸿鹄耍够了威风大摇大摆走了,警察来了,威严的警笛声把整个太平村都吓蔫了,人们一脸惊恐地看见那个刀脸警察,将锃亮的手铐重重地铐在了倮伍那双粗粝的大手上。

村民们后来都埋汰倮伍,说既然是神的预言,就不该跟马鸿鹄斗。他既然是天界派下的大鸟,就该对其逆来顺受。村子里一些身强力壮的人,还主动去找马鸿鹄,让他给他们派些挖矿的活计。马鸿鹄扬言说,他就是要掏空大包山的山肚子。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大俗话,还真在马鸿鹄身上应验了。在一个漫天风雪的黄昏,喝多了酒的他驾车从大包山回市里,把车开出了路沿,葬身在了一个深箐里。

马鸿鹄死了,在大包山上私挖乱采的乌合之众,没了首领,为利益开始你争我夺,大打出手。大包山的乱象触目惊心,最终市里下了决心,为保长江上游生态,禁止了在大包山采矿。

倮伍的儿子沙玛,在得知马鸿鹄的死讯后,找到毕摩阿库家门上了。他认为是阿库蒙蔽了父亲倮伍,父亲倮伍才会铤而走险,干下雇凶杀人的蠢事,但阿库坚持说马鸿鹄就是大鸟的化身,是自己持续的法事和诅咒要了他的性命。

自从那以后,沙玛认为毕摩家族都是不诚实的人。他对阿库说,你撒下的弥天大谎会遭天谴和报应的。

现在,夜观天象的乌火毕摩,每每想起此事,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阿库毕摩那张委屈的油脸,耳朵里就会灌进他山风一样的呢喃。

“这怎么会是弥天大谎呢?你太爷爷那可是西南闻名的大毕摩,他看到的,确实是一只大鸟。沙玛小儿,老大不敬,口出污言,才会遭天谴和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