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是一群白蚁,和它们辛勤构筑的巢穴。
成群共处,即反应的场所。东北佬仰鼻朝天说瘪犊子,四川佬说瓜皮儿,贵州佬说麻麻皮,广东佬说扑街。云南佬嘴拙,下巴抖擞,舌尖无所适从,气鼓鼓愤懑好一会儿,说:“说我个鸡!”激昂过后,云南佬捋直声带抖擞开舌头,接着鸡
往后延,鼻音跟着往上洪亮——“菌!”(儿化音)其声趾高气扬,富足而充满热情。自夸从而自豪,至少在“菌”这事上云南人底气十足。说了这么多,还是那么晦涩,总有人满怀疑惑——那么,“菌”到底是什么?无知者无畏地说:“菌,也就是蘑菇。”于是云南人底气十足地维护,然后反驳:“菌子,绝不是蘑菇。”这般论调有违科学,话可不能说得太绝,补充解释:“菌,绝不是一般的蘑菇。”以上争论只针对云南本土,云里雾里的外地佬继续保持好奇。一口浓重的广东腔调整了吐字然后发音:“唔讲了个无用笱用啦,就问什么什么菌最好吃啦?”还是那口云南腔做出文不对题的纠正:“是菌子的菌,不是细菌的菌。”
这个云南的故事先从广东说起。电风扇呼呼转,广东七月的制衣厂宿舍热烘烘闷沉沉。在云南籍打工仔牛黄绘声绘色对菌子进行口头烹饪中,有限的想象分泌着无限的口水。口说无凭又满足不了好奇心,广东腔们云里雾里听腻了,不耐烦而又不失阔气地插上一句:“佛跳墙的老广只认松茸。”另一个打工仔青头为牛黄补上一句:“松茸太低端。”于是引来另一个广东腔的好奇地插嘴:“网上说一到雨季,你们云南人就开始试毒?然后菌子让你们百毒不侵?”青头猛地有些激愤,拉下脸来恶狠狠说:“你懂个鸡!”
“鸡”也是菌类,放在这儿是个万分愤慨的语气词,入乡随俗类似于“扑街”。
那天牛黄他爹创收完毕归家途中拾到一朵黄土鸡菌,硕大如斗笠,小心翼翼扛在肩上往家赶。刚到家门的时候就遇到媳妇难产,于是张锅搭灶炖菌汤。乡野传闻菌汤有舒筋滑肠助产之效用,服之,牛黄果真哧溜一声落地了。不过牛黄他娘终还是没能逃过大出血,接生的八婆摇头晃脑头头是道:“菌汤本来喝一碗,其实她喝了两碗,滑肠过度崩了血。”牛黄他爹日后每每食菌必激昂:“贪嘴的死婆娘。”那天一起食菌汤的还有隔壁家待产的婆娘,食用之后肚子咕噜响,本想痛痛快快放个屁,没承想腹中的胎儿不矜持,哧溜一声也出跟着滑了出来,这个急躁的孩子取名叫青头。牛黄算是幸运的,死了娘,不过没有断了奶。从此牛黄和青头蚕豆挤着豌豆,如同兄弟,或者他们就是兄弟,牛黄和青头生下来就是兄弟。
小时候,时值雨季,青头他爹从山上拾回来一背篓菌子,种类颜色性状各异。为了确保安全,坐在火塘边上重新对菌子进行挑选。青头爸手中拿着一朵灰白色的菌子跟五岁的青头和牛黄兄弟俩传授经验:“这种菌子叫作白毒伞,夺魂索命是阎王。”为了让青头增加印象,毒菌被递到青头的小手中:“毒菌,烧掉它!”青头拿着白毒伞菌把玩,无趣了,就丢进火塘。怎奈何扔的时候分了心,扔出的菌子偏了方向,误打误撞落进了火塘边上的草药罐中。白毒伞的神经毒素在当晚发生作用,一贯沉稳的青头爹异常活跃,他说:“鬼怪,月亮旁边多个了个太阳。”然后起身又唱又跳,指着空无一物的手板心:“有群小人在手掌上斗地主!”一双血红的眼睛望着墙壁上画报,梗着脖子拿着额头往墙上撞,坚定地认为他看见了田螺姑娘。毒素影响到他的视觉,五彩斑斓的星空正在虚幻地抖动。这样的虚幻一直持续到天亮,然后进入癫狂,身有巨力,闻讯赶来的五六个大汉都奈何不了。青头爹声嘶力竭哇啦啦喊,他看见了天的具象,虚幻的天很矮,打着旋儿,触手可及。如蒙感召,口吐白沫撕碎衣服赤身裸体往屋外跑。在院里挺立的姿势很英勇:“我宣布,要上天。”话刚说完随即一口鲜红喷出,把院子边上的草丛染得鲜红。咿咿呀呀落下后,青头爹浑身痉挛栽倒在地上吐着血沫沫。不知所以的牛黄和青头在边上玩。他们还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五六个大汉抬着门板上昏死过去的青头爹往卫生院急匆匆赶去的时候,牛黄吸溜着鼻涕伸着一只小手跟在后边撵:“舌头,舌头!”人命关天的速度,牛黄没有追上。于是牛黄将手中血污的物件隆重交给了青头:“还给你,你爹的舌头。”青头也跟着吸溜着鼻涕,将手里的物件扔给了狗:“才是你爹的舌头!”
青头妈死了丈夫,牛黄爹死了老婆。都挺绝望,青头妈越来越抑郁,牛黄爹越来越萎靡。人们一致给出意见:要不你俩凑一凑,相互帮衬着过日子。异口同声的观念挺超前:“不行!对孩子的成长教育不好。”于是青头妈给牛黄做饭,牛黄爸给青头买糖果。他们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他们学习好着咧!青头是班长,牛黄是生物课代表。牛黄说:“长大了我们要当科学家。”青头更正:“我们长大了要当生物科学家。”为什么呢?牛黄和青头异口同声说:“我们要把菌子里的毒,统统消灭掉。”直到有一天,兄弟俩推开房门。一条长凳上,令人目瞪口呆,青头瞪大眼睛看见赤裸的牛黄爸,牛黄张大嘴巴看见衣衫不整的青头妈。牛黄爸和青头妈在丧偶之后先后染上了毒瘾,交合被闯见的时候睡眼惺忪对着兄弟俩笑得很迷离。
一切都在这天发生变化,青头和牛黄都目瞪口呆看着牛黄爸和青头妈的结合处,他们才是一个整体。牛黄和青头夺门而出,牛黄对青头吐唾沫:“你妈不要脸。”青头对着牛黄擤鼻涕:“你爸欺负我妈,你爸不要脸。”牛黄说:“我是我爸养的。”青头说:“我是我妈生的。”争论中区分出牛黄的爹和青头的妈,这对于兄弟俩的情谊是致命性的。牛黄的反对最为坚决和激烈,然后换回了他爸几个大耳刮子。那天牛黄爹喝了酒吸了毒,耳刮子扇得生风,朝着牛黄吼:“憨杂种。”牛黄把这种暴揍传递给青头,牛黄痛揍了一顿青头。青头挠着头倒吸凉气:“那怎么办?”牛黄有想法:“那就走!”兄弟俩决定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雨季。牛黄悄悄在他爸和青头妈煮在灶台上那锅菌汤中撒了八角粉,青头疑惑:“这是要干啥?”牛黄冷冷地说:“送你妈去见你爸,送我爸去找我妈。”传说中,八角与野生菌相克会产生剧毒,牛黄不愧为生物课代表。牛黄和青头离开云南的时候十六岁,坐火车上从云南摇摇晃晃站到了广州。
然后,然后员工宿舍外打铃了——回到廉价的现实中来——流水线该换班了。牛黄和青头诙谐地对视一眼,牛黄挑起嘴角对青头说:“上工了,靓仔。”青头回应着牛黄:“靓仔,上工了。”靓仔们回到属于他们的流水线上。牛黄和青头熟练地使用缝纫机,上个月做内裤,这个月做内衣。青头负责塞垫子,牛黄负责钉扣子。机械的动作几近虚无后,青头变成了垫子,牛黄变成了扣子。烦了,厌了。青头塞了两块垫子,牛黄给多钉了几枚扣子。质检部的提溜着不合格的胸罩挂在他们的脖子上:“扣你们工资。”兄弟俩白着眼,却也只能挤着脸:“返工返工,立刻马上。”选择其实不多,要么打螺丝,要么去挂壁。在厂里,兄弟俩的工资是最低的,工作是最累的。原因很简单,牛黄和青头没有身份证,就连提桶跑路的资格都没有。按照线长难听的说法,不过是给香姐一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