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古典的奇缘还有另一种结局。
有个书生寄寓在一座破庙里,日日读书到深夜,才昏昏睡去。
一天早上,书生起床后伸个懒腰走进书房,却发现桌上狼藉的笔砚井然有序,青岩砚注换了清水,曜石黑的笔洗里飘着几朵淡紫色小花。
书生问是书童做的吗?书童一脸茫然不知。书生想,可能是庙里的闲人们开玩笑吧。
自此之后,书房天天干净整齐,焕然一新。有人说,这个庙里有狐狸精。
水果成熟时,书桌上就多个果盘。素瓷的盘子里装着红艳的苹果、深黄的杏子、浅绿带一条红脊椎的蜜桃,摆放成立体的图画。条几上陈列着南方娇黄的佛手与土黄的香橼,散发出甜暖安神的气息。粗陶瓦罐里插几茎并蒂秋蕙,香气幽幽,待要细嗅,又不见了味道。
书生心有忌惮,不敢吃这些水果,但可尽情享受果香四溢的美好。书生不由得感念起了狐狸精的美意,暗自遐想,这是怎样一个兰质蕙心、冰肌玉骨、闭月羞花的绝色狐狸精呢,居然得她厚爱,若能一睹芳容,可以死而无憾了。
爱情啊,可以跨越千山万水、生老病死、不同物种,只有美丽,只有深情,只有惊鸿一瞥,多么美好。
想着狐狸精的曼妙,书生夜不能寐,索性悄悄起来,舔破窗纸往书房里偷窥。夜色如水,月光明亮,三更时分,书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风吹过荷叶,像雨落于芭蕉,像冰凉的丝绸水袖抚过热烈的面颊。
房梁上,慢慢探下一双腿。这是一双肌肉发达、腿毛茂盛的大粗腿,左右轻晃,轻轻发力,狐狸精落在书桌前。是一个身高七尺的轩昂大汉,三四十岁年纪,满面青虚虚的络腮胡子,身穿粗麻褡裢衫,露着两只粗壮的臂膀,左臂纹青龙入海,右臂纹白虎下山。狐狸精来到书桌前,扭动肥壮的腰肢,翘起粗粗的兰花指,小心翼翼擦拭着砚台、镇纸、砚注、壁搁等物,每擦拭一件完毕,就放在唇上响亮地亲一口,似乎要通过文具把这份深沉的柔情蜜意与黏稠的唾液合并传达给书生。狐狸精收拾完毕,一个鹞子翻身,飞身跃上了房梁,书房恢复了寂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书生在窗外,吓得一动不敢动,心中波涛翻滚万箭齐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痛一阵麻,简直生无可恋。好容易熬到天色微明,就四处找人来搬家,壮实的搬运工们把一应家什捆扎完毕,扛在肩头,准备离开。书生到屋里最后一次查看还有什么东西遗落,突然听到房梁上传来一声沉重叹息,饱含万千恋恋不舍,余音袅袅,绕梁不去。
那些热烈的爱情,原来只是一只硕大的爆竹,以为会感天动地,火苗点燃信子,照亮脸庞,瞬间一响而散,只有满地再也拼不出完整如初的碎屑。
他问:“人生的最终结果是所有尝试中最成功的一次极大值函数决定的,还是一个平均值函数决定的呢?”
她答:“命运的不确定性是唯一的确定。”
从阁楼的斜窗看出去,晚霞热烈,如旗帜,如火狐之尾,如身体里奔腾的血液,如千年不变的红叶连天。
选自《大家》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