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火夜观天象的时候,沙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沙玛老婆气得翻身起床,抱了被子去儿子阿嘎的房里睡。阿嘎没回家,他和木呷都放心不下象崽,两个年轻人决定守个通宵。

“我可不愿跟一条蛆睡在一起!”

要在平日,沙玛老婆这话一定会激怒沙玛,但今夜他懒得跟她吵嘴。没有见识的老婆怎么能理解一个脑子里扑腾了一只大鸟的男人。

沙玛的脑子里有一只大鸟,那是一只黑颈鹤。自从今天太平村周遭惊现了野象,沙玛的脑子里就扑进了这叫黑颈鹤的大鸟了。他躺在床上,不安和恐惧,让他翻来覆去。

很多年前,毕摩太爷爷的那个预言,像一个恶毒的诅咒,让沙玛在年轻的时候失去了父亲的庇护,被判了重刑的父亲,在那个名叫板板房的监狱里,苦熬着漫长的刑期。沙玛在农闲的时候,常去看望自己的父亲,但父亲却一次也没跟他见面。父亲托狱警带话给他,说:“我不要你看,不要你惦记,如果你是个真正的孝子,你就替我撵走马鸿鹄,守护好自己的家园。”

马鸿鹄的意外死亡证明了他并不是那只大鸟,也并不是那只大鸟的化身。沙玛认为自己的父亲好诓,被毕摩世家的谎言骗了。

马鸿鹄死了,采矿者作鸟兽散。看着那些被钻得千疮百孔的山体,沙玛在心中发誓,要把太平村和大包山建设成美丽的家园,要让蓝天对他笑,花朵对他招手,风吹草低见牛羊。

国家要保护长江上游,遏制水土流失,便倡导退耕还林还草。此时,沙玛也被太平村推选成村主任,他于是就镇里县里跑,硬是争来了一个退耕还林还草示范区的项目。

要退耕,不种土豆,也不种荞麦,太平村人想不通,他们说:“沙玛你这是要让我们喝西北风呀。”沙玛说:“粮县里会供应,每个人头都有,而且是白花花的大米。县里市里都出钱给项目,大家种树播草,给大家工钱,等生态恢复了,就发展林下经济。”太平村人听沙玛这么说,就都乐和了,说:“沙玛你不是村主任,你是画画的,给我们画蓝图哩。”

沙玛说:“我不仅要画,还要带着大家真锹实锄地干。”沙玛说到做到,三五年过去,这太平村,就有了新模样。山坡有了新绿,原来干涸的太平湖,开始积水,周围呈现出大片的湿地。湿地里,有了小鱼小虾,有了泥鳅,有了秧鸡和水鸟。这些小动物,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的不速之客。

而太平村退耕后,长得最好的是草。那些从前的土豆地、苦荞地和燕麦地,都变成了美不胜收的高山草场。每逢周末,就有县里市里的摄影爱好者和旅游者,驾车来这里游玩和拍照。草场绿草肥嫩,养的山羊也肥美,有经商眼光的个别村民,率先利用自家院落,搞起了农家乐,专营彝家羊汤锅。每到周末或节庆时,太平村就会热闹得像炸了锅,这热气腾腾的“锅”里,弥漫了诱人的羊膻味和彝家的烧酒香。

就在沙玛一幅蓝图初绘成时,那场太平村百年未遇的大暴雪,改变了一切。沙玛记得,那场雪一直下了整整半个月,半个月里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像是天漏了一样,那年冬天还特别冷。与那场漫长风雪一起来临的,还有儿子阿嘎。沙玛的年轻媳妇,给他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初做父亲的他,又紧张又激动。孩子出生在这冰冻三尺的风雪严冬,让他操心起母子的保暖与饥寒。媳妇生产后,身子显得极度虚弱,奶水不足,吃不够奶的孩子就嗷嗷大哭,哭声让他内心发紧,心颤肉抖。他想了想,就决定去羊场买一只羊,杀了背回来给老婆熬一锅补身子的上好羊汤。

沙玛顶着风雪出了门。去羊场要途经太平湖边的湿地,但雪下得太大了也太厚了,看不见太平湖,更看不见湿地,整个世界像删除了一切,变成一片白茫茫。沙玛途经湿地时,惊飞起了一群嘎嘎叫的大鸟。沙玛过去从未见过这种鸟,他眯了眼呆呆站着,看着它们在寒风中飞远。

沙玛嘀咕说:“这两天不仅给自己送来了风雪、儿子,还送来了鸟。这鸟长得像画上的鹤,看来有大吉祥。”

这样一想,沙玛心情愉快了些。他重新迈开步子往羊场方向走。这时,他听见了两声凄厉的叫声,沙玛停住,往叫声方向张望。他看见一只大鸟,吃力地站起,张张翅膀,又吃力地倒下了。

他于是便踩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赶了过去。

沙玛看见的是一只受伤的大鸟,这鸟确实像农家贴在堂屋上的松鹤图的鹤,不同的是,它脖子上的鸟毛是黑色的。

大鸟看见沙玛,惊恐地再次起身飞走,但它只是扑腾了几下,就绝望地蜷缩在雪地上了。

沙玛过去,把它抱了起来,他发现,这鸟的左翅膀和左脚都受了伤。沙玛没再往羊场走,他想,就用这只大鸟,给媳妇熬一锅鸟汤,这肯定比羊汤还补。

但媳妇听说沙玛要炖一只大鸟,就拖着孱弱的身子从床上起来,她用虚弱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说:“沙玛,你要是敢炖了它,我就吊死在院子里的柿树上给你看。”

沙玛从媳妇的话里,听出了认真。他于是就将大鸟抱了放在柿树下说:“你们一起死给我看好啦!”

“不要以为我不敢!”

媳妇的语气里,既有警告又有挑衅。

“真是个恶婆子。”沙玛嘀咕道。

这时,县文化馆的胡有文馆员手里提着用红纸包好的礼物上门来了。这胡馆员是个摄影发烧友,雪一下,他就赶到太平村来了。这几天都住在他表弟乌火毕摩家,准备上大包山上去拍雪景。他听说沙玛媳妇为沙玛生了个儿子,就赶过来贺喜。

但他才推开沙玛家的院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看见一只大鸟掠过他的头顶,稳稳地落在了柿树上。柿树摇晃了一下,几团泡雪就落在了雪地的雪上了。那鸟太漂亮了,它收拢起翅膀,盯着院子里看。

院子的柿树下,也是一只蜷缩着的大鸟。它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死了。胡馆员看着这一幕,吃惊被后悔取代了,他后悔出门时没随身带相机,错过了好景致。

站在堂屋前的沙玛。同样也看到了那只大鸟。

大鸟嘎嘎叫了两声。

那是呼唤的声音。

蜷缩在地的大鸟动了一下,随即想吃力地从雪地里站起来。遗憾的是,它摇晃着站起身,随即就又摇晃着倒在雪上了。

这时,树上的大鸟俯冲而下,试图叼走它。任由它奋力扑打着翅膀,任由它惊起一地落雪,还是不能将受伤的大鸟叼起来

它仰颈又发出嘎嘎嘎嘎的叫声。

这声音里有着绝望,似人在大放悲声,仰天叹息,接着,沙玛和胡馆员就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它垂下头来,用自己的嘴轻轻地梳理着受伤大鸟的羽毛,它动作轻柔,生怕自己尖锐的鸟嘴弄疼了它,它做得一丝不苟,旁若无人,直到它认为已经为其梳妆好了,才走到它对面,蹲下身子,开始用自己长长的脖颈去碰了碰它的颈项。它与它就此达成了默契。它们交颈缠绕,用尽全力去缠去绕,两条大鸟的颈脖,扭成了一条粗壮的麻花。最后,它们在雪地上仿佛是相拥而眠了……

两只交颈而死的大鸟,让站在院门口的胡馆员泪流满面,沙玛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垂了头呆若木鸡地站在堂屋前的檐坎上。见多识广的摄影发烧友胡馆员,哽咽着说,这是黑颈鹤,太平村怎么会有黑颈鹤?

从沙玛嘴里,胡馆员知道太平湖湿地的雪地上来了这被沙玛叫作大鸟的黑颈鹤,这个只要是摄影发烧友都会闻之激动的消息,让胡馆员断然终止了上大包山拍雪景的计划。

他背着他的摄影包,扛着支架,一身长枪短炮地就开始在太平湖边,像一个狙击手一样开始了蹲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捕捉到了太平湖上黑颈鹤的最初影像。

胡馆员回县文化馆后,将他的摄影作品冲洗出来。他还将亲眼所见的两只大鸟交颈而死的“爱情故事”写成了文章,一并寄给了省里一家全国有名的摄影杂志。

黑颈鹤照片及其“爱情故事”引起的轰动效应是胡馆员始料未及的。人们蚁群一样向太平村涌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彝村,现在成了旅游热点。城里的帅哥靓女,把太平湖作为拍婚纱照的好去处。有婚庆公司甚至找到沙玛家,说愿意出高价买下他家,将其命名为殉情地供人参观。

旅游资源匮乏的乌蒙山,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旅游景点,让市里的领导也很兴奋,他们向县里明确指示,由市旅游局牵头,出巨资将太平湖太平村大包山一体打造成AAAA级以上旅游风景区。

这个消息传到太平村时,村主任沙玛兴奋激动得在村里摆酒畅饮了三天。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乐极生悲的事情也说到就到了。

太平村作为不适宜人生存的苦寒之地,整体搬迁的通知已逐级下放,最后,到了沙玛的手上。

知道太平村要整体搬迁消息的村民们,像接到一个噩耗一样悲悲戚戚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那就是乌火毕摩。他兴奋地冲沙玛说:“沙玛,我太爷爷的预言应验了吧?毕摩就是毕摩!”

搬离故土的伤悲,只有搬迁者才能体会那份痛彻心扉。他们集中在老祖坟场大放悲声,那哭天抢地的场面,成为太平村人记忆中的集体伤口。

沙玛没去坟场,他独自去了板板房监狱,父亲倮伍这次破例跟他见了面。披头散发的老父亲在沙玛眼中越发苍老了,父亲倮伍的脸上没有悲伤,他笑容满面地对沙玛说:“你带领乡亲们建设了一个美丽的家园,才招来大鸟的。你要自豪地走,祖先的魂灵,会替你守好它的。”

沙玛说:“阿爸,相信你的儿子沙玛吧,我会带领乡亲们再建一个美丽的家园,等刑期结束,我就来接您。”

倮伍收敛了笑容。看着父亲由晴转阴的脸,沙玛以为是父亲把他的话当了夸海口。

“阿爸,你还是不相信你的儿子呀?”

倮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沙玛,不是阿爸不相信你,阿爸的心里担忧呀,要是再招来大鸟咋办?”

沙玛忍不住笑了,他对倮伍说:“阿爸,太爷爷毕摩看到的大鸟是黑颈鹤,它只生活在高寒之地,我们搬去的是炎热之所,它不会去的。”

…………

黑颈鹤没来,但大象来了。

为什么大象刚出现,自己的脑子里都是扑腾的黑颈鹤呢?

翻来覆去的沙玛,越想越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