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牛黄和青头离开云南的时候十六岁,在火车上从昆明一路摇摇晃晃站到了广州。其实他们也不知道火车已经到了广州,只是觉得火车他们已经坐饱了,甚至有些坐伤了,小腿水肿得和大腿一样粗。刚出火车站,高耸林立的楼房让人头晕目眩。兄弟俩泪汪汪相互凝望着,掏了掏经过火车站出站口后空空如也的裤兜。十六岁,一个不大不小、不清不楚的年纪。青头和牛黄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人脸。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迈出脚来,做着全无方向的试探和努力。他们伸头问路,尽管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干点啥。
“烂仔?还是野仔?”好心搭话的是一个路边推着板车叫卖炒粉小贩。也许是出于无聊,他撂出来的话硬邦邦。“啊?听不懂。”牛黄和青头完全没有烂仔和野仔的概念。“迈迈塞!你两个云南呢?”没想到小贩出乎意料地摞出个“迈迈塞”。牛黄:“不然呢!你也是?”青头指着小贩推车上的招牌碎碎念:“王—老—吉。”小贩指着招牌上的名字做自我介绍:“是王老喆,老喆的喆,我是王老吉他祖宗。”青头表示疑惑:“狗屁,吹吧。”尽管他差一点就信了。王老喆:“谁告诉你我是云南人?”牛黄说:“那你怎么会说云南话?”王老喆笑:“那我会说八格牙路,我就是小日本?”青头问:“那你家究竟是哪儿的?广东的?”王老喆呵呵地乐:“江湖盲流,东西南北漂到哪里算哪里的。”说真的,从表面上看,压根拿不准王老喆是哪里人。你看他是个卖凉茶的小贩,可细看他又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不光运动鞋,他竟然还带着一块手表,金闪闪的。王老喆发觉青头瞄着他的手表,撸下来揣进兜里,冷不丁冒出一句川腔:“鬼娃子看啥子?站西高仿货。”
那么,王老喆究竟是哪里人?云南?广东?四川?不过这不重要。牛黄很笃定地跟青头说出他的推论:“我敢说王老喆肯定不是云南人。”青头满不在乎:“你管他哪里人!”牛黄还有疑虑:“可这里似乎没一个好人。”这个时候牛黄和青头兄弟俩已经跟着王老喆三个多月,他们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总算有了个容身之所。王老喆租下来的一个小作坊,作坊仓库白花花的米面伸手往深处扒拉,同样白花花的粉末状以克为单位藏在最里头。“是毒?”牛黄和青头异口同声惊愕地问。王老喆毫不避讳:“嗯,是老K。我想你们云南人对这个见怪不怪。”青头惊得张大嘴巴:“犯法的,死罪。”王老喆反问的时候很从容,说:“你们俩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还找钱给你们赚,这是死罪?”王老喆有十足的把握将牛黄青头俩毛头小伙收为所用,他跺了跺脚,爆呵:“这个地方,”顿了一下再加大音量,“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人间蒸发。”牛黄和青头自然懂得什么叫作人间蒸发音讯全无,他们的村庄往南一直走,过境就是金三角。
层层往下,一个成熟的生态需要敢于蹦跶的小鱼小虾。通俗的说法,牛黄和青头是马仔,王老喆也是,只不过他有个神秘的上家。根据王老喆发来的地址把粉送到,王老喆再按照每一单的收入给他们二人分成。王老喆信誓旦旦保证,兄弟二人的工钱暂是帮存着,以后好拿去娶媳妇。王老喆让牛黄和青头改口叫他表舅,坚决不能叫他老板。在繁杂隐秘的毒品链中,王老喆的确算不上老板。不贪心,专做散货,吊在绳上的最后一只蚂蚱,出入自由。从上家弄来整货,化整为零以克为单位。整货很纯,可到了王老喆散装这儿就要掺料,有时候是葡萄糖,有时候直接加米粉。掺料,也要掺得像真的,赚得是克的钱。王老喆时刻敲打着牛黄和青头:“葡萄糖和老K,一定要分清。碰了,就只能断手脚。”
王老喆的进货渠道一直是个谜,牛黄和青头也不可能知道。王老喆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时候会跟兄弟俩感叹自己是个怀才不遇的科学家。空暇的时候王老喆会驱车去野外,带着兄弟俩漫山遍野搜寻菌子。岭南也是个物产丰富的地方,只要是菌子就行,一股脑全都捡回来,自有妙用。王老喆不仅仅是个贩子,他还是个“厨子”。早些年王老喆是一个大学化学系的教师,在实验室配制毒品,量不大,判过几年。出来之后他捣鼓出来一套设备,瓶瓶罐罐,酒精灯、催化剂、离心机,可以从菌子中提取出致幻剂。王老喆端详着试管里的褐色溶液跟兄弟俩吹:“这堪称二十一世纪又一伟大的发现。”按照王老喆比较学术的说法,菌子里有种叫作赛洛西宾的物质,比苯丙胺,也就是摇头丸,还要上头快,更有劲,而且更持久。提到毒菌,兄弟俩有点怵,青头说:“会死人的。”牛黄倒吸口凉气说:“青头他爹就是这么死掉的。”王老喆胸有成竹教育兄弟二人说:“紫罗伞死不了人,岭南鹅膏还凑合,只要不要碰到白伞鹅膏,我这玩意儿绝对吸不死人。当然了,赛洛西宾是治疗抑郁症的良药,要真正做成致幻剂,还需要再配制一回。”提取致幻剂的时候牛黄和青头帮王老喆打下手,可真正到了配制的时候王老喆却将他们支开。王老喆大言不惭说:“我这个绝密配方,价值十个亿。”
人潮汹涌,每天失意的人和得意的人一样多,王老喆的市场定位很清晰也很精准。失魂落魄的人一落了单,王老喆就趁机贴上去推销他的“忧伤无”。“忧伤无”是香烟,准确地说是掺了料的香烟。大部分的时候掺老K,少数时候掺王老喆自己配制的致幻剂。配致幻剂的“忧伤无”最好销,关键是夜店敢销,新型毒品刚出现的时候会有一个管控的空白期。烂仔们拿去替代老K,靓仔们专门买去夜店下死鱼。可致幻剂的提取对原料的要求很强,最关键的一点是没有那么多的毒菌。大规模采买有些太显眼,毕竟这样的生意见不得人。利润就摆在那儿,王老喆有想过带着兄弟俩亲自培育毒菌株,可折腾了大半年皆以失败告终。最终王老喆不得不主打老K,首先是王老喆有稳定的老K渠道,其次是老K这玩意依赖性极强,抓得住客户。干这个行当的,抓得住稳定的客源才是王道。
如此这样,又是一年,又是一天。王老喆得意扬扬回来瘫靠在沙发上感慨:“终于千辛万苦拉到一个客户,不容易呀不容易。”警方打击毒品态度坚决,行动雷厉风行,打击的余波不断辐射,王老喆的生意冷淡下去。以前的老客户被抓去强制戒毒,不吸毒的人对毒品这东西的认识也越来越清晰。客户急剧缩水,而粉的价格却在水涨船高。青头饶有兴趣地问王老喆:“快说说这个客户你怎么拉的?我们学习学习。”王老喆:“在会所接连三天都看见那小子喝得酩酊大醉,我就肯定有戏啦,我听那小子说他是开餐馆的,肯定有俩钱。有个女儿了,还想要个儿子。要儿子就使劲使劲就要了呗,越想要就越得不到。我估计这小子肯定阳痿,哈哈哈。”牛黄傻不拉几地问道什么是阳痿?王老喆很到位说:“不硬,就是痿。硬,就是男人。”牛黄瞄了瞄了裤裆:“我和表舅一样的硬。”这一天王老喆被兄弟俩揶揄得很高兴:“昨天我出去转圈的时候看见一家云南菜馆,我们去撮一顿去。”
也就是在这一天,牛黄第一次遇到香姐。那时候香姐的菜馆开在正街,香姐带着一帮伙计,生意还算红火。王老喆难得大方:“上菜上菜!硬菜都上上来。”于是桌上摆上了嘎俚啰煮鱼、柠檬鱼、腌鱼、香茅草包烧鱼。王老喆看看一桌的鱼对着厨房抗议:“怎么都是鱼?会不会做生意?”岩香回应很无奈:“今天的硬菜就只有鱼,一个人忙不过来做其他的。”青头也跟着抗议:“怎么会一个人呢?你男人呢?”岩香:“没得,男人都是鬼卵蛋。”后厨不忙了,香姐款款走出来招呼,瞅着牛黄青头兄弟俩直截了当地问:“云南哪里的?我们口音相仿。”牛黄怔了下,说:“象鼻山的,你呢?”香姐:“不远,我孔雀坝的。”青头一听香姐说孔雀坝,激动了:“我们只隔着一座山,好近。”尽管只隔着一座山,那也是望山跑死马的距离。不过这里是广东,隔着云南千条水万重山。所以这一山之隔的近乎算是拉扯上了,身处异地他乡的三人在熟悉到陌生的乡音中热泪盈眶。王老喆是口头的大酒量,几杯酒下肚也就趴了桌。香姐叫后厨送了几碟下酒菜,三人开始热烈起来。他们仨喝酒,餐馆音乐放着粤语经典,他们到了兴头开始唱云南山歌。土得掉渣的山歌算是一种身份识别,香姐说:“来广东这么多年,好久没有像今天那样爽快过。”牛黄说:“以后我们经常来。”香姐喝酒的姿势很美,酒杯抵着柔嫩的红唇,一点一点将酒往里吞。一整杯酒吞尽了,吐吐舌头舔舔嘴唇,很妩媚。香姐脸颊晕红,说:“广东好啊,但广东也不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姐姐我。”
王老喆安排任务,首要任务就是将新拉的客户进一步巩固。王老喆做出指示:“老客户差不多已经榨干,开饭馆那家伙不走个板可惜了。”王老喆口中开饭馆那家伙似乎也体验到了所谓“忧伤无”的神奇效果,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再体验体验。免费的午餐自然只能有一次,王老喆假模假样给出个快乐下乡的体验价格。巩固?要怎么巩固?这次香烟中掺入的可是高纯度,王老喆拿着一根香烟弹了弹说:“一根,绝对药到病除。”
送货的任务自然由牛黄和青头来完成。王老喆将地址发到牛黄的手机上,牛黄打开手机看送货地址,欣喜若狂对青头建议道:“这个地方离香姐的菜馆好近,送完货去看看?”青头没有兴趣,打量着牛黄问:“你是想告诉香姐你是个王八蛋的下九流?”
直接免去烦琐隐秘的反侦查接头程序,王老喆口中那个开饭馆的家伙已经等得很焦灼。送货送多了,牛黄和青头有分辨客户的能力。他们鼻子痒,他们流眼泪,他们坐立难安抓着头挠着脸。那家伙估计上瘾了,戴着顶鸭舌帽遮住半张脸,干搓着手,皱着鼻子、打着哈欠朝他们过来。青头撇着声,问:“靓还是不靓?”按惯例,靓或不靓是暗语,轻车熟路的人会反问:“靓仔还是靓妹?”紧跟着的暗语是王老喆的即兴发挥:“妹。”再问:“妹?还是不妹?”正确的回答:“妹。”于是接头才算完成。然而眼前这个焦灼的家伙明显是个生瓜蛋子,急匆匆张口就来:“忧伤无,有没有忧伤,忧伤无?”这样直截了当的提问自然很可疑,牛黄和青头对着眼神在交流。牛黄试探问:“靓仔还是靓妹?”这焦灼的家伙更加焦灼:“靓个屁的。”然后从兜里掏出来半截脏兮兮的烟蒂问二人:“就是这个忧伤无,有没有?”
牛黄和青头再次对了一眼,松懈下来,确认客户正是这个家伙。懒得纠结,钱货两清。青头将手伸进裤裆,拉开内裤上的拉链,一袋用密封袋层层包裹的香烟被拿出来。牛黄点了钱以后示意青头将货交给他:“是不是这个忧伤无?验一验?”扑街点头如捣蒜急切说:“嗯嗯,就是这个,给我。”然后接过腥臊十足的忧伤无塞进兜里,咽着口水抹着鼻子心急火燎地转身就要走。牛黄望着那家伙心急火燎地离开忍不住多嘴一句:“有什么忧伤是解决不了的,偏要忧伤无。”青头打趣:“比如阳痿。”没承想心急火燎那家伙走开一段距离后,扭过身子来朝二人叫嚣:“扑街,叼你个死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