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习惯性地走到江淮轻卡货厢后面,一排醒目的字,又令他怅若所思:

“忘了他,我拉快递养你。”

他瞄了又瞄,这些他亲手喷涂上去的黄颜色字体。警车鸣笛离开,留下空旷的尖锐回响,似乎也正穿过这些字迹。

这让他隐隐觉得,被带走的人,不是对面那个从没有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男人,而是似曾相识、遥远又亲近的某个影子。

小杜刚搬来这里不久,他入职快递行业的时间也不算长,但是他喜欢这份工作。

之前,他曾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过司机;再之前,他在一家酒店当服务生;甚至在一个商场做过几天保安。比起前几份工作,快递员要更辛苦,收入也更高些,特别是遇到“618”“双11”等电商大促,忙得简直让人毛飞。

小杜不怕忙,或者说他渴望忙,越忙越好,最好忙得全然忘记时间,倒不是完全因为忙可以多苦点钱,而是他希望自己没有一点点多余时间,这样的话,他就不会想起她,想起那些和她有关的往事。

“忘了他,我拉快递养你。”这排醒目的字,在江淮轻卡的后货厢门上,每次都随着小杜开关门上货、取货。每开合一次,小杜就在心中激励自己一点,经历过那么多失败,现在这份工作,或者说现在这种越来越忙的节奏,正契合了他的心境。而隐隐约约的伤感,也会在无数次货厢门的开合中,吞噬着他的心。

有时,小杜也怀疑自己,这么下去,究竟有没有意义。没有人知道,他心中要争的这口气;也没有人在乎,他争不争这口气,大家都匆匆忙忙、来来去去。

但小杜想把失去的找回来,他始终相信,无论经历多少失败,他也能靠自己的这双手和这双脚,靠这辆快递公司的江淮轻卡,靠自己喷涂上去的这句话,把她找回来,把一切重新找回来。

江淮轻卡点火启动,小杜点燃了一支烟。

这个初冬,寒意已在早晚降临。

汽车正在怠速预热,小杜抓起排挡前面的抹布,仔细地抹了抹内挡风玻璃,然后开启雨刮器。一股股水流,被雨刮迅速地向两边刮飞,挡风玻璃和雨刮橡胶之间,发出令人牙齿发酥的摩擦声。

小杜叼着吸剩的半支烟,皱起眉头。他感觉那摩擦声,就像是他和她千百次争吵中的某一次。

“你不学点技术,难道愿意永远被人打整、永远着人瞧不起?”

“连你也嫌弃我了,是吗,嫌我没得本事,是吗,那你跟着我来昆明整哪样?”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老子不是男人是哪样?”

“老子,你是谁的老子?”

“老子不是谁的老子,老子就是老子。”

“你……呜呜呜……”

小杜的思绪,被回忆中她的哭泣声拉长了。

他想着几年前那次争吵,哄了她整整一个下午。他自己呢,最终却不得不依靠她做酒水销售赚来的钱,考了这个驾照。

“唉,呢哈我真不是个男人。”小杜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苦笑了一下,便把烟头狠狠地朝车窗外弹飞出去。

烟头带着火星,在冷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成为墙角一堆废墟中转瞬即逝的光影。

车窗外的天空,已完全放亮,小杜必须开车出发了。

这是一片几乎废弃的煤机厂职工宿舍区,原来的职工基本搬走了,两排低矮破旧的老房子,大都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这个城市外来的打工者。小杜、老封,还有许许多多互不认识的邻居,都挤在这里讨生活。

江淮轻卡,缓缓朝着煤机厂的大门驶去。

小杜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的烟瘾越来越大。他记得那时,她常常从夜场零星地带几支好牌子的香烟回来。那些散支的香烟,被卷筒纸一点点裹好,塞进包里带回来,打开包装时,每支烟都完整得好像刚从烟盒里抽出来一般。那个红色的仿名牌皮包,就像一个变了形的大烟盒,让他心生渴望。想那时,她依偎着他,一起坐靠在出租房破旧的席梦思床上,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许多想象中美好的事……

小杜的第二支烟,很快抽到了过滤嘴。

快递车载着那行宣言,从煤机厂宿舍驶一点点靠近正大门。

小杜常常有种幻想,觉得她会不会悄悄躲在什么地方看他,就像他每天夜里,在出租房幻想着她出现。那种在漂泊中生发的幸福的幻象,每天夜里陪伴着小杜安然入眠。

车屁股后面那行字,算什么呢?算自己的宣言,还是期盼某种奇迹的诱饵,小杜也说不清楚。只有一些莫名感伤的情绪,常晃荡在心中。

快递车拖着红色的车兜,在小杜娴熟的驾驶下,开出了煤机厂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第二支烟的烟屁股,也被小杜随手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车窗外,一座巨大的在建楼盘,一些高大的白底红字,赫然在他眼前晃过。

小杜无法想象那些用于广告宣传的红字,每个都比他的红色快递车还要大。

风吹过时,那些个大红字,在空气里起伏翻滚,紧紧追随他的快递车,像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江淮轻卡绕过石闸立交桥后,转向白龙路时,在小杜前面,突然横插进一辆69路白色公交,车身上绿色的条纹特别显眼。

小杜记得,她常常也穿着一件高领的白色毛衣,围着一条这种打眼颜色的绿色围巾。

不经意,他瞥到后视镜里,有人在看,好像在观测快递车后面那排字。

“可她在哪里呢?”小杜心头一阵发酸,放慢了车速,放弃超车的打算,打算尾随着这辆公交车。

他觉得自己这段虚幻的爱情,多像眼前风中飘荡的阳光,有着金灿灿的色泽和温暖人的心思,可以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