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叶宽工作的地方，绿树成荫，大门口挂着一块金闪闪的牌子，上书“园林单位”四个字。
林叶宽很享受悠闲走过月桂甜香弥漫的红砖小路的感觉，树叶间漏出点点阳光，藏蓝色制服在举手投足间，发出唰唰的声音，银色的肩章与黑色腰带，愈发衬托出身材的宽肩细腰，高筒作训靴，踩着刚刚下过雨的潮湿路面，昂首挺胸，像接受日军投降的麦克阿瑟。
林叶宽正了一下脸上的口罩。
疫情以来，工作时间必须戴口罩。同事们经常抱怨口罩不够透气，还有同事在人少时候把口罩拉下来兜在下巴上，就像《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林叶宽却始终认真戴着口罩，他对同事说：“纪律部队要讲规矩。”
林叶宽由衷热爱戴口罩的感觉。每次在镜子前正衣冠，林叶宽打量着自己在香港绿湾商城中心发屋首席总监亲自操刀美团定价38元的发型，脚上50元两双的著名户外品牌袜子，这种袜子装在蓝色不锈钢罐子里，与同事们常穿的10元五双的超市处理品不可同日而语，然后带上淡蓝色可以遮住容颜却挡不住气质的口罩。林叶宽经常介怀自己一口不算整齐的四环素牙，轻易暴露了贫穷潦草的童年经历。自从戴上口罩之后，只露眉眼，这个问题完美解决，林叶宽简直想改名为林英俊或者林帅宽。
林叶宽也发自肺腑热爱戴眼镜的感觉，他左眼50度近视、右眼30度散光，经常戴一副方形无边眼镜。在他的潜意识中，眼镜与身份、知识、脑力劳动等符号紧密联系在一起。很多人说林叶宽戴上眼镜后文气十足，在健身房，经常会有人问他是不是老师或者公务员。
林叶宽站在小区门口对每一位回家的业主敬礼，世间百态，人来人往，庸庸碌碌，匆匆忙忙，高傲的他只对3个女人另眼相待。第一个是3栋的瑜伽少妇，租一套107平米的三室户型，男人每月回来一次。少妇不上班，天天下午去门口的瑜伽馆拉拉筋、喝喝咖啡。瑜伽少妇染着棕红色卷发，穿一件米白色到膝盖的针织长衫，湖蓝色真丝紧身九分裤，针织衫开着鸡心领，露着白腻丰腴的脖子与半个胸。从身后看，针织衫近乎透明，隐约可见紫色的文胸与勒在背上的印痕，走起路来，每一寸肌肤波澜起伏。第二个是6栋的高傲寡妇，清瘦一个人，挽着寡淡的发髻，带着黑珍珠耳环，面无表情开着黑色卡宴。高傲寡妇已去世的老公是本土连锁超市大股东，酒后车祸身亡，给她留下不菲的财产与一个读小学的儿子。林叶宽带物业维修工帮寡妇挂过一幅油画，220平米的复式房装修格调豪华典雅、令人咋舌，听说这只是诸多房产中为了方便孩子上学的其中一套。挂完画，高傲寡妇没有说谢谢，却额外给了50元小费。第三个是7栋的大龄剩女，独住一套二居室带阁楼75平米小复式房，上下班有时大步狂奔赶地铁、有时骑共享电动车，车筐里放着印有某设计院字样的手提袋。
林叶宽对三个女人青睐有加，不等她们走近就用备用卡把门打开，他对瑜伽少妇殷勤地说“您好，出门呢”；他对高傲寡妇热情地说“您好，欢迎回家”，还要附赠一句“小朋友好可爱”；他对大龄剩女说“您好”。瑜伽少妇与高傲寡妇对林叶宽的体贴入微视若无睹，小朋友只是冷冷斜睨他一眼，但是他并不在意，心里把她们当作了家人，家人之间不需要假惺惺客套。大龄剩女会小声说一句“谢谢”，因为戴着口罩，大龄剩女的眼睛弯得格外亲切。林叶宽已经打听清楚了，大龄剩女叫白小墨，父母是重点中学的老师，在同一小区住146平米四居室大平层。白小墨是独生女，虽长相平平，但是年龄比忧郁寡妇年轻，工作比瑜伽少妇体面，学历还是个硕士。林叶宽对学历真是又恨又爱，自从职业中专毕业后进了保安队，他就莫名厌恶身边读过大学的同学，嘲笑他们是冥顽不化的书呆子。不过，这不妨碍他时时幻想自己是大学生，风流倜傥，万人追捧。
同事们渐渐发现了林叶宽的小动作，颇有议论，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林叶宽并不在意，网上多少帖子都说保安是一支潜力股，有个山西的保安考上北大法律系当了职业中专的校长，有个安徽的保安考上中国传媒大学成了著名主持人。梦想必须要有，万一实现了呢？林叶宽渴望让全社会摒弃学历的偏见，见识他与众不同的优秀内核，通过婚姻改变命运未尝不是一条康庄大道。林叶宽喜欢看书，读完《美女总裁爱上我》后，就把微信签名改为：“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
首先注意到林叶宽微信签名的是比特币群里的一个女人。女人主动加了林叶宽，她的微信名叫Vivian，头像是一辆火红色法拉利跑车。她的朋友圈里，全是在红色跑车中各个角度的自拍照，墨镜半遮面，烈焰红唇，充满诱惑。
法拉利女人说：“我很欣赏你的签名，你应该是一个社会底层的人吧。”
林叶宽一下子被激怒了：“你很高级吗？”
法拉利女人说：“是的，我和你不是一个阶层。”
林叶宽说：“肉食者鄙，你就是生活在金字塔尖又怎么样，没有我们这些底层的支撑，你算什么？”
法拉利女人不说话了。这时，保安队长叫林叶宽给业主送端午节福利，每家一袋粽子，送完八栋楼，腿酸胳膊疼。林业宽坐在大门旁的椅子上休息，他想起同村未出五服的二大爷，二大爷祖上阔过，八十年代做木材生意遭骗把祖产赔个精光，二大娘跟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私奔没了消息。二大爷打了一辈子光棍，天天在村口喝最便宜的白酒，即使如此，若听到别人说他穷，他就拿着斧子去这人家里拼命。林业宽咬着后槽牙想，穷人和富人的尊严是等价的。
这时，法拉利女人说话了：“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敢跟我争论的人。你很特别。”
林叶宽感觉到了自尊心的满足，满足令他大度，他不卑不亢地回复：“谢谢。”
就这样，宛如两个武功高手相见，月明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袭来，天外飞仙。林叶宽认为人分事业有成的显性实力和内心充实的隐性实力两大类，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有实力就可以结交不同层次的人，林叶宽充满自信地与法拉利女人开始了友好的聊天。
法拉利女人叫尤微然，32岁，是江南首富的独生女儿，在高科技研究所做管理中层，丈夫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有一个5岁的可爱女儿。尤微然说公公是大集团老总，丈夫是跨国集团CEO，前途远大，只是不能时常回家。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富家千金、豪门贵妇尤微然居然烦恼重重，她跟林叶宽倾诉着自己的虱蚤人生，虽然已婚已育，公婆宠爱，夫妻恩爱，追求者依然众多，而丈夫又是出了名的醋坛子，每每为此问题龃龉，生出不少无谓的风波。有两个追求者尤其让她闹心，一个追求者是上海外贸公司的总裁，只在3年前的酒会上见过一面，便无法忘记她的容颜，风雨无阻每天一束鲜花，只求和她吃一顿饭。另一个追求者是麻省理工毕业的海归博士，她的大学同学，暗恋十年如一日，为她守身如玉，像金岳霖之于林徽因。
林叶宽听得胃里直嗖嗖冒酸气，但还是说：“你丈夫如果爱你，就应该信任你。”
尤微然说：“你为什么总能说出这个世界的本质啊。我根本不相信你就是一个保安，你是个特别有深度的人。”
林叶宽凛然说：“我没有骗你，我没读过大学，我鄙视中国教育体系对人性的压制，所以我没有参加高考。”
尤微然说：“追我的博士教授海了去了，但是我瞧不起他们身上的奴性。你是第一个反驳我的人，也是对我最坦率的人，你身上有血性与活力。我们做好朋友好吗？”
林叶宽不由得飘飘然起来，但故意用淡淡的口气说：“我考虑一下。”
尤微然没有再说话。第二天，也没有再说话。
林叶宽有点心慌起来，反思自己的欲擒故纵是不是用得过分了。他第一次遇到这么高阶的女人，对他而言，尤微然显然是一个潜力无限的金矿，一个生命历程中不可遇也不可求的贵人。林叶宽做梦都想抓住这个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却如一尾鱼，跃出水面，让他看看金光闪耀的鳞片，甩了下尾巴，又潜入水底，游走了。
林叶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到凌晨3点多才迷迷糊糊睡着。他做了一个梦，尤微然开着黑色法拉利，在他面前摘下墨镜，赫然是瑜伽少妇的脸，嫣然一笑，风情万种，突然又变成了前女友的模样。林叶宽一下子醒来，看看时间才五点半，听到同屋的人发出粗重的鼾声。林叶宽奇怪自己怎么会在梦中想起分手3年的前女友，他几乎忘光了这个叫汪丽敏的女孩子的一切。汪丽敏是家乡隔壁村子的女孩，娇小玲珑，有一双大眼睛，笑起来甜甜的，像牛奶糖。他们一起出来打工，他是酒店保安，她是酒店前台，他们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偏厦中，同居了5年。汪丽敏怀孕了，她父母要10万元彩礼，林叶宽气愤地大骂汪家是卖女儿的吸血鬼，他宁可分手也不屈服于封建陋习的淫威。在林叶宽眼里，彩礼是对爱情的污辱，何况他号称暖男，何患无妻。林叶宽点燃一支烟，想起分手那天，汪丽敏已经有点显怀，沉默笨拙地转过身，提着自己的衣服离开了出租屋。听到汪丽敏独自去做了流产的消息，他心痛了一分钟，感慨自己终究没有看错她，这是个懂事的女孩。不过，几个月后，林叶宽听说汪丽敏嫁了个开小超市的殷实男人，仅存的心痛烟消云散，大骂这个女人贪财势利，原来早有了备胎，怪不得离开时不吵不闹、义无反顾。
第三天一大早，尤微然发来了消息：“前天飙车的时候撞了，刚处理完。”
林叶宽内心一阵狂喜，但他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掐着表，十五分钟以后回复：“人没事吧。”
尤微然说：“人没事，车轻微擦了下。爸爸重新送了一辆玛莎拉蒂。”
林叶宽的心又是一阵狂跳，有钱人的任性，一辆法拉利擦点漆说不要就不要了。
尤微然接着说：“其他朋友听说我撞车了，都问我车撞得怎么样，只有你问人没事吧。”
林叶宽淡淡说：“在我眼里，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尤微然说：“你不应该埋没在底层，你这一生绝对会非常精彩。”
林叶宽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手指哆嗦着，发了一个淡泊名利的微笑表情包。
接下来的一周，林叶宽与尤微然愈发生出相见恨晚之感，两个人的聊天次数越来越频繁，聊天时间越来越长，恨不得睁开眼就互道早安，一直聊到困得睁不开眼。林叶宽知道，无时不刻的陪伴，是抓住独守空闺寂寞少妇心的最好方法，让她习惯随时有他，直到欲罢不能。林叶宽告诉她：“我24小时开机，只要你需要，我都在。”
尤微然这个骄傲的公主，突然学会了关心别人。她说她最悲伤的事情就是看砂粒尘埃埋没了明珠，不忍心看林叶宽没有房没有车为生存奔波，但是她知道林叶宽的尊严不允许她送他一套房子，哪怕只是朋友之间的善意，哪怕金额对她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一个月的零花钱。于是，尤微然为林叶宽联系了国内TOP3的电商总裁，推荐林叶宽担任中层管理职位。
精明干练、阅人无数的HR（Human Resource）在微信上跟林叶宽聊了半个小时，问了不少犀利问题，林叶宽把自己的情况一一作答：“中专学历，10年物业中层管理经验。”林叶宽没有说自己是保安，保安归属于物业管理，且他曾担任过一个烂尾小区的保安队代理副队长，在中层管理这个概念界定上没有问题。林叶宽向来认为君子坦荡荡是做人根本。
HR坦言说：“尤微然女士强力推荐了林先生，说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尤微然女士的父亲在公司有举足轻重的股份，所以我们老总才破格给您这个参与竞聘的机会。可是，林先生并没有电商工作的经验，学历也偏低。这让我们非常为难呀。”
林叶宽有点丧气，但还是不卑不亢地说：“谢谢你，也代我谢谢微然。”
HR说：“微然也是我的好朋友，她反复强调一定要关照您。我和您聊天后，也觉得您有非常好的潜力。这样吧，林先生如果能在一两年内获得本科学历，我们愿意聘请您为我们的行政主管，年薪50万起步。”
林叶宽的内心爆燃起热辣希望，仿佛坐在火盆上，巨大的热浪熏烤得他几乎流下眼泪，他的内心呼喊着：“屌丝终有逆袭日，黑耳再无回粉时，我的人生在30岁重新起步！”
事不宜迟，林叶宽跟尤微然说了网络面试的过程，对尤微然的推荐表示了感谢，也说了自己的短板。林叶宽的脑回路在飞速运转着，思考如何去搞到一个本科学历，哪怕头悬梁锥刺股也在所不辞。
尤微然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一个学历么，他们真是小题大做。我有个同学是985高校的成人教育学院院长，我帮你问问情况。”
尤微然历来如此，面对千军万马，素手一挥，万籁俱寂。
不到半个小时，成人教育学院的黄院长直接联系了林叶宽。黄院长讲话简洁明了，最快的方式是自学考试，只要32门课程考试合格，就可以拿到本科学历。根据以往经验，曾有人一年就通过了所有考试。
林叶宽大喜，接着大悲，心想，一年考32门课程，平均10天一门，这是学霸才能做到的事情。不过，他随即告诉自己，他不是没能力，只是不愿意做考试机器而已。
林叶宽决定另辟蹊径，对黄院长说：“我工作很忙，没时间去考试，还有没有别的方式？”
黄院长沉吟了一会，说：“既然你是尤微然介绍的，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我可以找本校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帮你考试，一年拿出本科学历，学生的劳务费是一门课一千元。”
林叶宽说：“钱不是问题，能保证一年顺利拿到正式学历吗？”
黄院长轻轻笑了一声，说：“鉴于之前有人拿到学历不付钱的教训，你需要先交钱，我再联系人帮你考试。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钱给尤微然，等正式拿到学历，由尤微然把钱转给学生。”
现实只要结果，不看过程。林叶宽立马答应。放下手机，仰天舒一口气，满心欢喜地想，尤微然就是一枚镶钻的万能金卡，几十个亿的身家，丈夫是商界新贵，三百六十行，路路畅通。
白小墨回家的时候，左手提着电脑，右手提着一个圆滚滚的哈密瓜。没有人为她提前打开门禁，她把哈密瓜转移到左手，歪斜着身子，右手从包里翻出门卡，“滴——”刷开大门。
站在门口的林叶宽正忙着给尤微然转账。而且，他对白小墨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50万起步的年薪，中产阶级的房车，几十亿身价的烈焰红唇美女都在向他招手，美丽新世界，风光无限。林叶宽觉得自己屁股上扎上了火箭筒，窜在银河系里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