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阿嘎用父亲给的钱在镇上买了两大桶牛奶。他骑摩托赶回背阴地的窝棚时,看见木呷提着一根木棍正与幼象对峙。
“你敢出去,看我不抽死你!”
听见木呷恶狠狠的声音,阿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熄了摩托的火说:“木呷,它饿了,想出去找东西吃。”
木呷听到阿嘎笑,心里更来气。这畜牲好难照顾,解药一起效,它就来精神了。他用木棍朝窝棚画一个圆弧,说:“你是骑摩托还是赶牛车呀?你再不赶回来,它讨厌的长鼻子,会把窝棚掀翻的。”
阿嘎从摩托车上搬一桶牛奶过来,喘着气说:“这是野象又不是家猪,能少了脾气?”
他边说边把牛奶桶放在了木呷的脚边。
木呷白一眼阿嘎说:“这么大一个桶,它怎么去吃呢?你不会以为大象是用鼻子吃奶吧?”
阿嘎冲木呷神秘一笑,转身回到摩托车旁,从装头盔的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大奶瓶,朝木呷晃了晃说:“知道我为什么来晚吧?”
为了制作这个大奶瓶,阿嘎几乎在镇上走遍了所有的商家,最后,经人指点,才找到镇上兽医站的龚兽医,软磨硬缠,龚兽医才答应现场为他制作了这个大奶瓶。为了这乳胶的大奶嘴,龚兽医可没少花工夫和时间。
阿嘎的细致和周到让木呷佩服。他冲阿嘎竖起一个大拇指说:“阿嘎,行呀,心细得像绣娘。你奔波了大半天,喂奶的事,我来就好。”
木呷从阿嘎手中抓过奶瓶,扭开奶嘴盖,灌满牛奶后又扭紧奶嘴盖,然后提心吊胆靠近幼象。木呷知道,要是幼象不领情地给他一象鼻,不亚于身上挨一闷棍。
但幼象似乎知道了木呷的担心和善意,它乖乖地垂下了长鼻,木呷靠近它,将奶嘴塞进了它嘴里。
它贪婪地吮吸了起来。
满满一大奶瓶牛奶,瞬间就空空如也。
木呷拿着空瓶子,冲阿嘎说:“这家伙的食量,怕是能喝掉一桶牛奶。”
幼象的牛奶需求量,超出了阿嘎和木呷两个年轻人的想象。阿嘎每过两天,就要往镇上跑,镇上卖牛奶的,都以为他是村子里来的一个牛奶的零售商。
“这样下去,我们会招架不住的。”木呷对阿嘎说,“这畜牲把我们当开牛奶厂的农场主啦!”
阿嘎对此早已一筹莫展,每每想到幼象与日俱增的牛奶消耗量,他内心都会生出一种崩溃感。但阿嘎不愿让木呷看透自己的心思,他故作轻松地说:“一头幼象都养不起,还干什么大事呀?木呷把你讨媳妇的彩礼钱先借我,今后石斛有了收成,我就还给你。”
木呷说:“我准备讨媳妇的彩礼钱不都全投资给你买石斛苗了吗?”
阿嘎拍了一下脑门说:“你看,我把这都整忘了。木呷,你去找你阿爸,兴许他手上有积蓄。”
“你打我阿爸的主意?”木呷苦笑着摇头说,“我阿爸还想打主意向别人借钱哩,他手上一旦有俩零花钱,马上就会变成草草药,他总对我讲,毕摩不能消灾祛病还是毕摩吗?”
这下阿嘎是真的犯难了,他心里嘀咕道,都说钱能办到的都不是啥大事,但没钱连小事都办不了!
木呷说:“阿嘎,你也别犯愁,大不了我俩把这畜牲放森林里去得啦!”
“你说得轻巧!”阿嘎断然道,“把它放森林里去,找不到象妈妈,它会饿死的。要真是这样,你我都是刽子手。”
阿嘎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解决幼象牛奶钱的好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父亲沙玛。
儿子找老子借钱,老子没钱,这让老子又恼火又羞耻,帮不了儿子的老子急得团团转。
沙玛冲阿嘎摊摊手说:“不是老子不借给你钱,而是老子两手空空没有钱,前几年的积蓄,一些供你读书,一些用在菠萝的品种改良上去了。”
阿嘎低着头说:“大家都没钱,可幼象要吃奶呀。”
“老子知道它要吃奶!”
沙玛虎着个脸,翻了下白眼对阿嘎说。
阿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黑狗大王想跟阿嘎去,没想换了阿嘎一飞腿。
“死大王,滚一边去。”
大王疼得一边打着滚一边痛苦地汪汪叫唤。
但出了门的阿嘎又低垂了头折回家来。他进屋后对沙玛说:“跟你借两斤酒。”
“借什么借?”沙玛粗声大气地说,“说话生分得很!自己打去。”
阿嘎自顾在酒缸里装了满满一胶壶酒,提着回背阴地去。
他出门前听见父亲的声音——
“小子,酒会让你暂时忘记难题,但它解决不了难题。”
父亲的话没错,阿嘎和木呷在背阴地的窝棚里相向而坐,也没想出个解决幼象牛奶钱的好办法,只是越发明白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想不出办法的阿嘎和木呷只能借酒消愁。就在两个年轻人喝得酩酊的黄昏,沙玛找上门来了。
“我说过酒解决不了难题的,小子!”
沙玛的语气充满了教训,阿嘎说:“你跑来就是来看我笑话吗?”
“笑话儿子不也笑话了老子?你阿爸没那么蠢。”沙玛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这象儿子再能吃喝,也够你对付一阵子了吧。”
看着父亲手上厚厚一沓钱,阿嘎有些意外说:“阿爸,你不是没钱吗?”
沙玛说:“我没钱,但我有家底,我把厩里那两只山羊卖了。”
“那可是爷爷送你的羊!”阿嘎知道,阿爸把它们当了宝贝。
“爷爷送的咋啦?”沙玛故作轻松说,“正因为是爷爷送的,你今后问爷爷要两头,你阿爸不是又有羊啦?”
沙玛边说边把钱塞在了阿嘎手里。
阿嘎接了钱,就踉跄着往外走,他急着想骑摩托去镇上买牛奶。
但沙玛厉声唤住了他。
“醉酒骑摩托是违法事。”沙玛说。
沙玛走过去,伸手向儿子阿嘎要了钥匙,亲自骑摩托车去镇上买牛奶,他心里有些乱,想替儿子做点事,也顺便兜兜风散散心。
卖掉那两头羊。沙玛是痛下了决心的,这种痛只有沙玛能体会。父亲从监狱出来后,没有往自己儿子的新家来,而是独自回到了大包山上,做了一个放羊倌。父亲说,热地方的羊,肉不好吃,既膻腥,又粗柴。沙玛托人带信给父亲,说他孤身一人,自己放心不下。父亲于是就托人带了两只羊,说你既然惦记牵挂我,看看羊就好啦。
沙玛想,今后没羊看,又该想父亲了。他心里清楚,父亲犟着不与他同住,就是要让他牵肠挂肚,这样,他沙玛就不会忘了故乡。
沙玛去镇上,星夜买回来牛奶送去背阴地,人也困乏了。回家正准备洗脚上床睡觉,院门又敲响了,黑狗大王也汪汪卖力叫唤。沙玛此时被人打扰,心有不快,开门就嚷,什么鬼呀,深更半夜的。
不是鬼,是毕摩。
乌火抱着一罐酒,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脸烂柿花一样笑容的毕摩乌火,沙玛没好气地说:“你三天两头往我这送酒,想拉我下水呀?”
“你这是不服人尊敬,真把自己当干部了?”乌火瘪一下嘴说,“要不是我儿木呷摊上你家的事,我才懒得低三下四上门找你。”
“怎么是我家的事?你把话说清楚点。”
“怎么不是你家的事儿?你儿子蛊惑我儿子,跟他树上种石斛,他要不跟你儿子进雨林,会发生捡到象儿子的事?”
“都说来者不善,原来你乌火是兴师问罪来啦!”
“乡亲们夸你有格局,有气量有度量,我倒是看得相反,整个小肚鸡肠,兴师问罪,我乌火问你什么罪?何罪之有?你堵着门干啥?彝家有你这样迎客的吗?”
乌火说着就自顾挤进了门。
在太平村人眼里,沙玛和乌火,是村里的两大能人,乌火管天,沙玛管地,一山难容二虎,俩人不待见,村里人也清楚,当然,他们彼此心里也清楚。
这样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场面就自然有些尴尬,尴尬得憋半天三杯酒下肚,也找不到话头。
毕竟是在自己家,沙玛开了话头。
“怪了,自从听说太平村来了大象,我就每晚都梦到了黑颈鹤。”
“你倒好,睡得着。”
“谁睡得着?一脑袋的鹤。”
“我观了几晚的天象。”
“看见大鸟了?”
一说到鸟,话题就中止了。
“我没别的意思。”沙玛解释。
乌火摇了摇头说:“没看见。”
“那看见大象了?”沙玛又问。
乌火摇了摇头。
“你什么也没看见,找我干啥?”沙玛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我看到书了。”乌火说。
“你看到了天书?”
沙玛有些惊异,天书说啥啦?
“不是天书,是太爷爷留下的书。乌火说,准确点讲,我看到了古典籍。”
沙玛说:“古典籍你看得懂吗?别在我面前冒充知识分子。古彝文,你也能看出名堂?”
“当然,要不也成不了非遗传承人。”乌火边说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有名堂就摆来听听。”沙玛说。
有了卖弄学识的机会,乌火是一定要在沙玛面前显摆的。他装腔作势咳嗽了两声,清理了一下嗓子,尽量放缓语速道——
“我太爷爷抄的是《十月历》,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十月太阳历。历书上说,我们的先人,用十兽纪日。分四方五位。东方鳄鱼,南方大象,西方是驮太阳的神鸟,北方是猴子,中央是喊太阳的黄公鸡。鳄鱼掀开了洪水,招来水灾,是罪魁祸首,被砍了四肢作为顶天支柱,故鳄鱼被封为分管东方之兽。大象是动物界的和平维护者,居南,封为南方之神兽,神鸟驮来太阳和光明,居西,封为西方神兽,猴子被人用来发丧,它主管人类灵魂归去,为北方之神兽。天上原来有七个太阳,六个被神人射落,剩下一个不敢出来,大地漆黑。好心的先人养公鸡喊太阳,喊出太阳带来光明,所于公鸡位居中央,为中央神兽。我们彝族人婚丧大事,要毕摩卜卦,就来源于此。”
“你一下猴子,一下公鸡的,把我都弄糊涂了,你能不能拣重点说?”沙玛有些不耐烦了。
“啥在你心目中才是重点?”乌火翻翻白眼仁问。
“大象,”沙玛端起酒碗说,“当然是大象。”
乌火有些火气说:“我不是早说了吗?大象是南方之兽,从来都是和谐吉祥的象征嘛。大象来我们太平村,叫太平有象,是吉象,大吉之象!”
沙玛听乌火这一说,似信非信,他对乌火有些不恭地说:“你们毕摩世家,从来都有望文生义的本事。”
乌火这回是真生气了,他腾地站起来,反唇相讥道:“毕摩当然是世家,这是传承的力量,但从没有听说过村长村主任有世家的!”
他说完,拂袖扬长而去。
“村长村主任咋啦?”沙玛气得吹胡子冲着无边夜色说,“村长村主任从来都是村中领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