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叼你个死捞头,扑街。”和香姐抱着一夜天亮又被赶出来的牛黄在往回走的路上不自觉的叨叨起这句话来。越叨叨越觉得不对劲,额头冒着热汗脊背在发凉。扑街!牛黄一个愣头转身,往回奔。
香姐见牛黄已经走远,关上的门再次打开,往店门口的玻璃门上贴转让启示。牛黄再回去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警察老刘和香姐站在门口闲聊。牛黄没敢走近,戒备着一直等到老刘离开。香姐没想到牛黄会杀个回马枪,吓了她一跳:“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都说了我们不可能……”香姐的话还没说完就咽了回去,牛黄沉着脸:“进去说。”牛黄命令般的语气强硬,香姐怯声:“那你说。”牛黄开门见山很急切:“那个扑街,不不,那个,你前夫是为什么吸的?”这样的问题有些突兀,香姐偏过头去,不想搭理。牛黄却还在紧追不放:“他是不是有那个,那方面不行?”香姐是被牛黄突如其来的问题先是问愣着了接着被激到了,转身在墙角顺起一把扫把,很决绝也很激昂:“你走呀,走。”牛黄接着固执不依不饶:“先回答我问题。”于是香姐开始爆发,对着牛黄挥舞起扫把:“是,或者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牛黄很迫切很无奈说:“那到底是呢?还是不是?”香姐朝着牛黄歇斯底里:“滚啊!”
动静大了,刚刚走了的警察老刘又循声回来了。没立马制止,而是先观察。观察得差不多了才向前一步中气十足地问:“怎么?要帮忙吗?”这可把牛黄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说:“没。”香姐这时候也帮牛黄打掩护,跟老刘说:“人民内部的小矛盾,就不用劳烦你大警官了。”牛黄也只能接着香姐的话茬说:“对。”老刘习惯性地“哦”了一声,挠挠后脑勺问牛黄:“对了老乡,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广东?”牛黄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问愣住了,吞吞吐吐说:“忘记了。”这时候香姐插话了,说:“瞧你这记性,你不是去年才从云南来的吗?”于是老刘又捉摸不透地“哦”了一声,然后说:“挺好的。”老刘走后,牛黄没有了追问香姐的兴致。香姐看着老刘走远了,犹豫了下,对牛黄说:“老刘这家伙以前是海警,禁毒稽私的,受了伤才调来的派出所。”于是牛黄又怔愣了一下,强装平淡,实际上已经毛骨悚然,说:“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是牛黄也只能悻悻地离开,一路上满脑子在思考和推论两个大问题,首先是香姐的丈夫,也就是那个扑街的身份问题。越想就越焦灼,他根本记不清扑街的样子。吸毒的瘾君子接触多了,无数个瘾君子的样子就会不自觉地统一成一个形象,消瘦拧巴,皮包骨头顶个黑眼圈的死人脸。香姐的丈夫,这个扑街的样子始终是模糊不清的。这个时候脑子里又回响起这句叫嚣来“叼你个死捞头,扑街”。其次就是警察老刘,因为保不定老刘这个警察什么时候会来了捉点小鱼小虾的兴致。
回到厂里,青头看着失落的牛黄,未卜先知说:“我猜昨晚你饱死了眼睛饿死了鸟儿。”牛黄不想搭理,他的脑子里现在是问题纠缠着问题乱作一团。犹豫再三,牛黄一脸认真问青头:“你还记得王老喆吗?”青头一听到王老喆,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挤着眼睛给牛黄疯狂暗示——这是公开场合。可这时候牛黄已经被问题纠结焦灼得神情恍惚,他只想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找到什么,能找到什么。青头皱着眉头:“去厕所。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说有关王老喆的任何事情了吗?”青头说完咽了口唾沫,给牛黄留有余地继续说:“就算要说,也能不能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牛黄不接青头的话茬,张口便问:“你还记得王老喆最后那个客户吗?开饭馆那家伙。”青头:“怎么可能记得住,怎么了。”牛黄在搪塞:“没什,随便问问。”青头自然看出了牛黄的不对劲:“到底怎么了?”青头猜想:“意思香姐和王老喆有事?你们俩昨晚到底怎么了?”牛黄再次避开青头的话茬,随便找了个借口:“香姐说我跟她不合适,黄了。”青头知道牛黄肯定还有其他事,只是不说,他也不好问。青头接着牛黄的话往下宽慰:“黄了就黄了,本来你俩就不合适。”牛黄在恍惚,不作声。
青头晃着牛黄的肩,眼瞪眼警告道:“记住,王老喆已经死透了,我们和他从来就没有半毛钱关系。现在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牛黄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青头坦白:“还记得上次去香姐店里吃饭遇到的那个警察老刘吗?”青头怔了下,说:“不记得。”牛黄不管青头记不记得,接着说:“老刘这家伙眼睛毒得很,我怀疑他已经盯上我们了。”青头愣登了下,说:“盯上我们干啥?我们什么都没干。”牛黄抓抓脑袋也顺着青头的思路说:“是啊,我们什么都没干。”转而又矛盾了,“我们真什么都没干?”青头见牛黄的反应有些恼怒,厉声道:“没有就是没有。”
谁都不会想到那次警方的扫毒行动是那样的坚决,一张无形的大网全面铺开,网大而眼小,大鱼小虾都不挑。陆丰有个举村制毒的村子被一锅端了之后,牛黄和青头才知道王老喆的货都是从这个村里流出来的。扫毒行动开始前夕王老喆急匆匆回来说,他第六感很准,可能要变天,让牛黄和青头收拾行李跟他一起走。牛黄问王老喆:“我们要去哪儿?”王老喆说:“带你们回云南去。”一听回云南,青头激动了:“真的回云南?”上厕所的时候青头偷听了王老喆打电话,往下的行程应该是搭上蛇头的货轮前往柬埔寨,然后借道越南前往缅北。其实到了缅北跟到了云南没什么两样,很近,跨两步就回了。可这次牛黄和青头说什么都不肯跟王老喆走了,尽管他们是多么地想回云南。偷听王老喆电话的时候还知道这么一个信息,王老喆的致幻剂配方被缅北一个毒枭看中了,重金请他去当“厨子”。人家答应王老喆给他一个团队,专门配制致幻剂。兄弟俩其实已经不小了,识得了形势。扫毒变天不过是个借口,换个城市避一避风头就行,他们这种吊在尾端的小蚂蚱是不会被供出来的。王老喆不得不走的原因是他吞了上家的货,那货是新工艺,质量很高。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那上家有个不成器了私生子被王老喆拐带着吸了毒,前几天过量而死,现在上家派了好些人手要把王老喆做了。另外,还有几帮同行也在到处找王老喆,他们想在王老喆被做掉之前得到致幻剂的配方。
在牛黄和青头兄弟俩愣神之际,王老喆和牛黄四目相对,王老喆一脸认真:“到了缅北,给你们一笔钱,你们回云南去。”牛黄有些愣登,答不上话来。旁边青头委屈巴巴恳求道:“我们不要钱,你就放我们走吧,我们不去缅甸。”王老喆斜了一眼青头,说:“我们这一行拿命玩,你们年轻划不来。我唯一想干的良心事儿,就是送你们回家。”在王老喆突如其来的软攻势下,青头和牛黄不得破了防,犹豫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突然跟你探讨良心,那么他似乎是认真的。牛黄和青头相互对视了一眼,沉默了。沉默的代价就是哥俩要跟王老喆一起走,王老喆从墙壁夹层中掏出一把手枪检查了一下保险别在腰上。沉默的代价就是王老喆让牛黄和青头把那批货藏在身上。所谓“藏在身上”就是往肛门涂凡士林,然后将货塞进去。兄弟俩只能照做,因为王老喆的手枪上拧着消音管。其实王老喆吞掉的这批货数量不算大,完全可以销毁了再跑路。王老喆有自己的心思,跟兄弟俩普法,说:“走的时候全程跟紧我,非法运输五十克以上,十五年、无期,或者直接赏颗生米。”最主要的原因,王老喆想将这批货安全运到缅北破解工艺。
在码头登船准备走的时候,另外两帮人马还是追上了船。先是谈判,上家老板口气强硬,要把王老喆的命留下给儿子陪葬。另一帮人马则是给王老喆开条件,上家老板他们帮忙搞定,王老喆人可以走,不过得把致幻剂的配方留下。于是谈无可谈,王老喆深知自己已经退无可退,横竖都得留这儿。掏出手枪开了一枪,带着牛黄和青头兄弟俩边打边找掩体往甲板上撤。牛黄和青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啊,直接被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到了船舷处王老喆做了一件良心事儿,边举枪掩护边催促兄弟俩:“跳啊,赶紧往下跳,我顶着。”兄弟俩看着底下黑洞洞的海水直发怵,牛黄吓哭了:“太高了。”青头吓尿了:“不,不敢。”王老喆打了个转身,一脚将牛黄踹了下去,紧接着又将青头推了下去。王老喆转身的时候肩部中了一枪,趴在船舷上对着兄弟俩喊:“活着。”船上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天边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其实警方早已将船包围,就等人到齐了一锅端。几道强光将甲板照亮,海警的直升机来了。枪声在船上此起彼伏,牛黄和青头落水之后只能逃,一头钻进了岸边的排污管。牛黄回过头来透过排污管缝隙往船上看,甲板上隐隐约约有个人负隅顽抗,是王老喆,他挟持了一个船员。只听“咚”的一声枪响,王老喆后脑勺炸开一团血雾。青头在枪声响起的时候浑身打了个哆嗦,看着牛黄绝望地说:“表舅,表舅他死了。”牛黄赶紧拽着青头逃:“不是表舅,从来都不是。”
警察老刘就是在这场行动中负的伤,摸上偷渡船的时候恰逢船上几帮人开了枪。乱飞的子弹不长眼,冲着老刘的小腿骨贯穿。老刘负伤之后倚在船舷寻找掩体,恍恍惚惚间他看见王老喆将两个小伙子踢下了船。负伤之后老刘就不得不退出了禁毒的行当,一做剧烈运动小腿骨就会轻微开裂。此役为老刘的禁毒生涯留下了遗憾,首先是行动前设置了重重包围竟然还让两个马仔跳船逃跑了,关键是制定行动计划的时候忽略了那根排污管。其次就是行动中抓了人,除了几个非法持枪的被判了,另外几人熬了几天就放了。放的原因很简单,行动中没有人赃俱获。推论只能有一个,货都被跳船的两个马仔带走了。货被带走了,下一步肯定是流落人间涂炭生灵。光凭这点,老周禁毒生涯的最后一次任务是失败的。还有最有意思的一点,行动后的审讯笔录中,询问:“上船的目的?”回答:“找王老喆要配方。”询问:“谁是王老喆?什么配方?”回答:“被击毙的就是王老喆,他新掌握了一种从毒蘑菇中提取制作致幻剂的配方。”询问:“真有这个配方?”回答:“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用毒蘑菇制毒倒是头一回听说。大部分的人表示怀疑,警察老刘好歹老家是云南的,他不能不信。警察老刘说:“真的假的,把跑掉的那两个小伙子抓回来就知道了。”所以老刘后来尽管调到了派出所,他也从未放弃过对这俩人的追查。强迫症犯了似的,不抓到这两人他会遗憾死。
牛黄和青头人不人鬼不鬼地躲了三天出来,战战兢兢转了几圈后发现没事。他们已经在船上那场火拼中失踪,一起失踪的还有兄弟俩从王老喆那里带出来的货。没有成熟的出货路子,货很烫手,被兄弟来随手塞进了涵洞的一个夹缝中。另外,王老喆死后,那晚在船上向警方投降的马仔供了出来,王老喆的两个侄子跳了船,还活着。于是同行都在找兄弟俩,大家一致认为兄弟俩肯定掌握了王老喆的致幻剂配方。日子还得继续过,身无分文,即走投无路。况且跳船的时候牛黄胳膊被渔网挂开长长的一条口子,现在伤口已经发炎。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青头想到了香姐,他很无望地对着牛黄建议道:“香姐不是说了遇到事情可以去找她吗?”她说不定能帮我们。犹豫了一会儿又说:“至少能找点东西吃,饿。”牛黄:“可是我们和他只见过一次,她真的会帮我们吗?”牛黄和青头在香姐的菜馆门口蹲守到打烊,见没人了才蹑手蹑脚摸了进去。牛黄很虚弱,捂着受伤的胳膊一骨碌栽在地上。
香姐从惊恐中缓过来,天啊地呀说:“这伤势得去医院。”牛黄强撑着,盯着香姐:“不能去医院,不能。”香姐懂了,点了点头。牛黄提着的心落了下来,眼皮一耷拉向前昏进了香姐的怀里。医生是香姐打电话叫来的,也是个云南老乡,次九流的兽医,早些年在惠州一家养殖场劁猪,后来开了家小诊所做人流。兽医握着止血钳额头冒汗,叹了叹说:“没学会用脑子就别出云南。”消毒、清创、包扎,牛黄一直拥在香姐的怀里,睡得很沉稳。酒精浇在伤口上的时候牛黄皱了皱眉头,紧紧抱着香姐不放。天亮的时候牛黄在香姐怀里醒了,香姐甩甩手看着牛黄笑了笑,说:“除了胳膊酸,其他的都是小事一桩。”牛黄的眼睛噬满了泪,虚弱地吟了声:“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