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死了,他死得既突兀又自然。为了那个约定他挣扎着活,活得痛苦活得勉强,更活得厌烦,他其实早就离腐烂不远了,就像一截泡在污水里的木头,腐烂是不可避免的,连树心都腐烂了,离彻底腐烂还远么?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

儿子喘息着,说:“爹你不要管我,随便把我埋了就行,那口棺木你留着,那是你一辈子的心念。”他说:“这事你不消管,我们有约定,一切都是命。”儿子说:“爹,你要答应我,这口棺材你一定要睡,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儿子喘息着,气若游丝,就是闭不了眼。他说:“该死就死,不要想这想那,老子不为你,早就死了,至于棺材,我不后悔,你就放心死吧。”儿子喘息着:“爹,你一定要睡一回,你睡过了我又睡……”他说:“死吧,死吧,我会睡的……”

事实上,他早想好了,这棺材他是无论如何要睡一回的。他不是没睡过,做好棺材的这些年,他不知道爬过多少次楼,擦拭过多少次棺材,棺材光可鉴人,细腻圆润,上面有他多少汗和血。他不知道什么是包浆,但他听村里做过道士的七爷讲,凡是物件,用手细细摩挲,人的精气神就渗进去了。七爷手上有两个核桃,也不是什么珍贵材料,也就是山野核桃,长年累月地在手上摩挲,搓揉,变得珠圆玉润,晶莹剔透。他像七爷一样上心,只要有空就去擦拭,抚摸,棺材就细腻如脂,照得见人了。每次拭擦完,抚摸够,他就闭着眼,享受着死的空寂和宁静,享受着百般苦恼、千般灾痛摆脱后的轻松和惬意。

但真正地死一回,真正地按丧葬程序走一遭,这是他心里最大的愿望。他早就为自己的丧事做了精心的准备,寿衣必须有的,黑色的棉被、长袍、布鞋、黑色的包头,没有谁用四个兜或者西装啥的,这是村里千古不变的标配。丝绵的衾被,上好的棉纸,所有都是一式两份,在这上面他是舍得的,他要比村里所有人家的都好。就是丧葬要挂的纸幡,要放的鞭炮,要待客的腊肉、腊猪头、纸烛香蜡一应俱全,就是给吊唁的、守夜的、抬棺的香烟,也比村里人家好,是红梅烟。他做这一切都悄无声息,一个人背着背箩不知往返了多少趟乡场,一点一点地攒起来,耗子搬家,塞满旮沓。

他把他的那份丧葬用品清理出来,一式两份不多不少,不能让儿子少什么,是他的血汗钱,他不能亏他。清理完,他把儿子的房门锁了,出去找七爷商量。

天降大雪,冷得他缩头缩脑,却满心喜悦。天冷了,儿子的尸体摆得住,不至很快腐烂,让他有足够时间办自己的事,天降大雪,是个好兆头,是儿子的喜事也是自己的喜事,白山、白水、白树、白村庄、白茫茫的大地为儿子为自己披麻戴孝,多好。再有钱的人,能有这样大的排场么?

七爷是全村敬重的人,也是他最敬重最信得过的人,七爷无儿无女,一生以做道士为业,其实他这道士不是真正的道士,道场上那些东西他并不精,看风水、选阴宅、做法事都是他自己估摸着弄的,他没师傅,也就是没师承。他读过两年私塾,粗通文墨,在乡场上买几本旧书,自己估摸着做。也正是他没有师承,他做的一切都是随心所欲,任意发挥,这一任意发挥倒成全了他,他会根据丧家的情况,发挥想象,讲得合情合理,做得有情有义。七爷秉性好,热心、诚信、讲情义,凡经过他手做的事都滴水不漏,完完美美。

七爷听了他的要求,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在村里,七爷也算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人,可他还没听说过一个活着的人要给自己做丧事,并且是所有程序一个不能少,场面要大、规格要高、人数要多的那种。七爷说:“你这是何苦呢?不是我咒你,你本来也是黄土埋到嘴边的人了,离死不远,说死就死的人了,何必要搞这一出?等你真的死了,钱也遭光了,我看谁来送你?”

老汉说:“你不消问,你只管按我说的办,咋死不是死呢,我能风光几回?只能一回,既然一回,我就要睁着眼看一回自己的热闹,看咋把我装进棺材,穿些啥,穿上戴上垫上裹上有啥感觉,死了能知道?我要看全村人咋为我烧纸、磕头、守夜、挂纸幡、贴挽联,我要听鞭炮响,要看炮仗硝烟飘满全村,还要全村人为我披麻戴孝。”七爷说:“你想得美,村里人和你不沾亲,不带故,是你的儿子?孙子?凭啥给你披麻戴孝?”老汉说:“他们和我不沾亲、不带故、不是我的儿子、孙子,可我就是要他们披麻戴孝。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有钱,拿钱还不行么。”七爷听说拿钱戴孝,七爷说:“行,这事肯定能行,不要说你在村里是老辈子,就是不相干的事,有钱不就能办么?上次乡里叫人去送一个书记,说他是清官,去的人都有钱,还吃晌午。老年人手里端碗清水,喊清官莫走,清官留下,还加钱哩,这事办得成。”

云山老汉拿出一个猪尿泡。干了的猪尿泡柔软、韧性,包东西最好,里面厚厚的一沓钱,全是百元大钞。这些钱是他几十年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几十年他没穿过一件好衣裳,几十年穿的都是筋筋绺绺,跑风露肉的;几十年舍不得买点好吃的,更舍不得修缮加固一下房子,有点值钱的都拿到集上卖了,攒多一些拿到信用社换成大票子。拿钱的时候,他的手抖得不行,嘴唇直哆嗦,说:“我这是以命相托哩,七爷,我信你,你掌握着用。”七爷神色凝重,跪下来,朝天空磕了几个头,说:“苍天在上,承蒙你信得过我,我若昧了一分钱,不得好死。”老汉忙扶住他,说:“请起,请起。”两双苍老的手握在一起,久久不能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