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山和儿子有个约定,谁先死谁睡那口棺材。这个决定是他思谋了很久做出的,他相信,自己必然是要死在儿子前面的,他已经七十六岁,这个岁数在农村已经是高寿了,能活到这个数的有多少呢?跟他一茬的老兄弟,差不多都死了,整个村子就剩他一个了,他还有啥理由不死呢?活着也就是活着,活着也就是挣扎着活着,每天也就是上山放牛。那牛和他一样,也是活得衰老,活得疲乏,活得步履蹒跚,活得有气无力。一个老汉,一条老牛,在山坡上慢慢挪动。牛吃草,吃得缓慢,吃得艰涩,半天吃一口,草在口腔里缓缓咀嚼,闭着眼,吃一会,歇一会;人呢,躺在坡上,睡一会,醒一会,看山,模模糊糊、混混沌沌,看树,飘飘移移、乱云一般。太阳照在身上发烫,迷迷糊糊,是睡?是醒?身上有凉意,艰难地爬起来,人牵着牛,牛牵着人,高一脚、低一脚,趔趔趄趄回村。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状态,活着还有啥意思?

云山老汉渴望着死。他渴望死已经走火入魔了,有时在山坡上他明明已经死了,他听到唢呐凄厉炸耳的声音,听到鞭炮噼噼叭叭炸响的声音,看见漫天飞扬的长长的纸幡,看到惨白的纸写的挽联,还听到和尚念经的嗡嗡声,还看到纸钱焚烧的火焰,看到自己躺在卸下的门板上,身上穿着簇新的青色寿衣,脸上还盖着一张白色的棉纸,他满心欢喜地睡着,灵魂升腾起来,轻轻快快,无羁无绊,快乐地巡视着屋里屋外,听到儿子哀哀而哭的声音,心里不耐烦起来,正要呵斥,怎么也发不出声,却被什么人拖着他朝前移动,身下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有些疼。醒了,是那条该死的老牛,他的手和牛缰绳连在一起。老牛见夕阳沉沉,雾霭升腾,该回家了,而他还在僵僵地挺着,兀自走了起来,拖醒了他。

他无比的沮丧,无比的愤怒,说:“你慌个㞗,回家早呢。”老牛将头扭向正在落下去的夕阳,他说:“老子好不容易死一回,你也要坏了老子好事,人容易死么?死了享受一回,还是被你弄醒。”

一人一牛,夕阳下踟蹰着移动。每走一步,他感到浑身的疼痛,感到身子朝下坠的沉重,想到梦中身子羽毛般轻盈,想到可以随着心愿在空中飘来飘去,想到他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绊,心里就有了欣喜。他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怕死,尤其是老年人,死亡一天天逼近,死神的脚步已经叩响每一个日子,无端的恐惧使他们惊惧。他不怕死。他太想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轻轻盈盈地踏上不归之路,高高兴兴地躺进那口漆黑的棺材里,四肢舒展,无论何时,没有病痛,没有忧心,放下一切,多么舒心。

可他不能死,他死不起。他死了,他那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要靠他照顾的儿子咋办?他一死,儿子无疑也就死了,他能忍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