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摸着光滑细腻金光闪闪的棺材,云山老汉眼睛湿了,苦了一辈子,节衣缩食一辈子,甚至是用儿子的血汗钱买了这口棺材,是值得的了。但他又感到难过,自己配享受这么好的棺木么?爹娘没享受过,痴傻老伴没享受过,自己倒享受了,心里能舒坦么?痴傻老伴跟了他一辈子,她虽然头脑不好,却也尽了一个女人的责任,帮他生了儿子,使他不被人骂是绝户;帮他做活计,虽然做不好,也是使尽了力的。她经常被他骂,甚至被他打,但她傻傻地哭一会,又去做活了,像头等着下汤锅的老牛,呆滞笨拙又无助。老伴跟着他没过过啥好日子,家里本来就穷,有一点东西都被他拿去卖了,攒着钱买棺材。有一次老伴病了,连续几天吃不下东西,天天都是洋芋酸菜汤,都是苞谷饭清水白菜,她的皮肤都浮肿了。她说:“我想吃鸡蛋,给我煮几个糖水鸡蛋。”他正要到乡场上去赶场,篮里正好有十个鸡蛋,他厌烦地说:“你硬是金贵得很,尽想好的,好不容易凑齐十个,你吃了还卖啥?”现在想起来,他心里一阵阵懊悔,老伴再痴傻,也是个人呢。她都病成那样了,想吃个鸡蛋都被他拒绝,他也太不像人了。十个鸡蛋能卖多少钱呢?一想到她那可怜巴巴的乞求的眼光,他的心就一阵一阵疼起来。
也许是受到他的影响,痴傻老婆对那黑漆漆的棺材也深入到灵魂里去了。每当儿子想吃点肉,譬如梁上那一小挂肉,她就说:“吃啥吃,你爹要留着卖钱哩,啥好东西吃下去就变粪土了,人一辈子死后没得睡处,自己遭罪,还要受人笑话哩。”儿子说:“你只会重复他的话,是我,宁肯吃也不愿为睡哪里把人都省成痨枯了。”她说:“你爹说你爷爷你奶奶天天托梦来,说他们冷得很,说他们遭水淹遭雷雨。”儿子说:“你听他的,他为棺材人都疯了,村里人都说他是疯子。”她说:“我不懂,反正他说啥就是啥,我弄不明白。”
云山老汉有时真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自己对那黑漆漆的棺材爱得那么执着,爱得那么深沉。这山区本来就那么穷,这日子本来就那么艰难,活着都那么不容易,能活下去都那么不容易,还一天到晚想着那棺材,那棺材睡进去真的那么舒服,就像住金銮宝殿?可他还是一心一意地想,一心一意地看重。日子本来就苦,来这世上就是遭罪,村里的人谁不看重?活了也就活了,但死了该有个好归宿,这是盼头。在这世上活得窝囊活得遭罪,死了总要有点盼头。在村里,家家最操心的就是棺木,每家的老人其实在没老的时候就操心起来。这里山大,气候寒冷,又是石山区,每座山每座梁,山上横七竖八卧着的都是白花花的石头。树是长不起来的,有的从生下来那天他爹就为他栽树,指望人长大了,长成老年人了,树能割棺材,但这些树从来长不大,长得人高时就不会长了。冰凌太大,树就永远只有人高,成小老头树了。正是这样,家家户户最操心的也就是棺木了,唯一的就是节衣缩食,唯一的就是牙缝里省,鸡骨头上刮油,攒起钱,到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去买。如果说有目标,村里的人目标就是奋斗、节省,一点一点攒钱,变着各种法子攒钱,去买一具棺木了。谁要是没有棺木就埋,死人遭罪不说,活人也会一辈子受嘲弄,受歧视,被人看不起。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不就是他的爹娘没有棺木埋,用房梁上的朽木烂板绑在身上埋了爹娘么?
有一次,他和村里的郑德刚打了一架。那些年,村里要积肥,每家送的肥是记工分的。他一大早就去捡粪,天气冷,霜冻大,他穿着空心棉袄,那棉袄铁一样坚硬冰一样冻人,冷得他上牙下牙磕个不停。幸好起得早,刚转过巷口,他就看见一坨冻得石头样的牛屎,正要去捡,墙角钻出一个人,用脚踢动牛屎,抱起就要跑。他说:“凡事有先后,我先看见的,你咋个不讲规矩。”那人说:“你先看见的,我在巷那头就看见了,我的眼睛没你亮,谁认不得你是青光眼。”他说:“你放屁,我是青光眼你是睁眼瞎,明明是我看见的你要半路拦截,你抢屎还是抢人。”两人争执不休,郑德刚说:“算了,我不好跟你争了,不就是一坨牛屎,拿去也买不到一副棺材,还不是拆点烂木头板板,装去埋。”这话说到他的痛处,啥他都能忍,唯独这不能忍,他当即就气得跳起来:“日你先人,你爹你妈才是烂板板乱木头捆着埋的,哪个认不得你家都是逃荒要饭的花子,你还说我了。”两人讲的都是戳人疼处的事,俩人就扑上来扭在一处打起来了。后来村人说他俩为一泡牛屎打得头破血流,其实只有他俩清楚是为啥打。
村里谁家在打棺木了,立即惊动一村人,大家都跑去看。打棺木那家喜气洋洋,要在大门处悬挂一个红绣球,还要请村里的胡先生写副对联。一个村也就胡先生写得好,他念过私塾,晓得至大莫过孝亲,晓得至孝莫过入棺为安。棺材都没有孝啥亲。打棺木的那家老人,穿着过年才穿的衣服,满脸红光,喜盈盈地招呼大家,递上提前裹好的叶子烟,叫孙子给大家倒茶,还有一盘炒好的葵花籽,简直像讨孙媳妇了。大家围着看,兴奋地议论着是什么木料,是什么地点产的,路上咋运回来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好木料,柏木、红松、青杉他们是买不起的,但他们对棺木的研究还真有一套。所谓有一套也是听来的,他们听过很多传闻,过去大财主郭家用的是沉香木,四个头,也就是四块整木,上了七七四十九道漆,照得见人影,还请了手艺最好的木匠刻了字,嵌了金,抬的时候是七八五十六个人,太沉,龙杠都是两副。讲的人是七爷,他在这户大户人家当过长工,一生最得意的是他不仅见过这户人家出殡全过程,还有幸被选去抬龙杠。抬龙杠呵,不是啥人都可以的,得膀大腰圆,腿长腰健,还得五官端正,相貌齐全,你们说容易么?大家齐声夸赞、真心敬佩:“不容易、不容易,七爷为我们长脸了。”
其实他们看到的棺木只是白杨树的,白杨树也只有坝区有,坝区水多、地沃,气候温和。白杨树极贱,插枝即活,且长得极快,坝区人家多栽在河旁沟边,水分足,土地沃,栽上十来年就有水桶粗,就可以盖房了。但白杨树木质软,做家具是不行的,盖粮仓倒是极好,据说由于木质软,耗子咬噬只会把牙陷进去。做棺材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有山区人家才来买。就是这样也使村人羡慕不已。
云山看着白花花的木头,闻着白杨树的香气,眼里尽是艳羡,尽是贪婪,心想啥时才攒得够买上这样一具棺木的钱。有人打趣:“云山呵,啥时要去买我们帮你去抬木头,你准备好香烟,瓜子,吃顿饭,只要有老腊肉、豆花就行。”讲的人带着嘲弄的意味。他的心疼痛起来,他知道爷俩连肚皮都混不圆,不知何年何月才买得起,弄不好,人死了,尸体都僵硬了还没着落。但他嘴上却硬,说:“白杨木好是好,只是松软点,下土去怕很快就腐了哩。”棺木的主人听了不高兴:“这人脑袋少根筋,你买不起还讲这种光面话。人家说你得起好的,谁人不晓得你有本事哩,你倒是买副柏木的给我看,买了我拿手掌心煎鸡蛋给你吃。”气氛一时僵住,大家都是来贺喜的,只有他不识时务,讲些不中听的话,于是纷纷指责他,让他灰溜溜地抬不起头,冷冷清清地兀立。
又是一日,村里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不用问,又是谁家买了棺木了。他知道村里的人又都蜂拥而去了,他们要去看热闹,看木匠怎样做棺木,和主人说些祝贺的话,交流一些有关棺木的信息,顺便还可以混上叶子烟吸、葵花子嗑、浓茶水喝,有时运气好,兴头上的主人还会留大家吃一顿酸菜红豆汤、腊骨熬萝卜、苞谷饭。云山倒不一定想混吃,但他特别迷恋那个做棺材的现场,大红绣球高高挂,大红对联闪亮发光,地下有一层零零落落的鞭炮屑,空气里有好闻的爆竹味,还有人们喜气洋洋的脸,热情的答问。他走出院门,快到那里,看见前次打棺木人家的主人,他一下僵住了,心里很忐忑,怕那人挖苦他,揭他的疮疤,那人虽上了年纪,但尖酸刻薄是出了名的。他往回走,到了门口,听见那里声音鼎沸,是众人帮着抬棺木的声音,那是圆木,要支好再由木匠解板,圆木有水桶粗,在场的青壮年都会搭上一把手,抬圆木就和抬喜桥一样会沾上喜气。他实在忍不住,实在想搭一把手,过过抬圆木的瘾。
他还没走拢,那家人的狗就冲着他狂咬起来,那狗原是拴着的,目的就是让它好生蹲着别添乱。也是日怪,原来乖乖待着的狗见到他就企图挣脱链子扑过来,咬不到人,就汪汪汪汪地狂吠。他心里一阵懊恼,这狗和人一样么?别人来了不咬只咬他,狗眼看人低。他说:“不就是割具破棺材么?也这样猖狂、不信你的主子和你一样。”说着硬要往里闯,狗的主人出来了,说:“今天抬木料的人多,就不麻烦你了。”他知道人家怕他吃饭,凡是搭把手的人都要留下吃饭的。他说:“我就看看,来晚了帮不上忙,就看看。”人家说:“有啥看头,就是几根白杨树,还怕是柏木、松木、青杉木。”他木木地站着,脸上罩上冬瓜灰,讪讪地说:“那好,那好,等你家再割好木料又来看。”这话一出,那人变了脸,说:“你狗日放屁哩,你家才割棺木,你家不停地割,割到没人割。”他噎住,知道自己犯忌咒了人。他恨不得打自己的嘴,他朝地下吐了几泡口水,说:“晦气、晦气,今天连续不顺,早晓如此上门找气受,不如待在家里。”
往回走,他不由得咬紧牙关,攥紧拳头,说:“有啥稀奇的,老子无论如何要买副柏木的,让你狗日些等你羡慕,等着嫉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