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
我这个朋友,刚画了没几年,就要办画展了。没有办法,如今这年头,浮躁得让你无话可说。当然,你还不能责怪,因为,人家跟你一样,热爱绘画,是不是?
当然,画展的规模很小,地点,就在我们这儿的一个小公园里。我呢,也不好说什么,朋友请我去当嘉宾,帮他站站台、捧捧场,我也就去了。
照样记者、评论家一大帮人,我一到,全都呼啦啦朝我围过来。我忙打岔,指着我那朋友说:“你们别找我呀,今天的主角是他是他。”正说着,一偏头,瞥见了一帮来看画的观众,这里边,那个女人夹杂其中。
我还是想起了《阿杏》,这一回,感受到的,是阿杏的专注,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崇拜的神情。不知为什么,那个上午就诗情画意起来,特别安静也特别躁动。
后来她不见了。等我从那一帮记者、评论家们的一堆问题中脱身出来,再去找,也只剩下窗外的竹林和小桥流水了。我突然想起了大画家何多苓的画,他也是写实画派的,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画风大变,画中的人物大多是朦胧的,似在不在,似有若无,就像《惜春》,就像刚才的那个女人,全是周身舒坦的关于美的想象。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相遇,她从楼里出来,我要到楼里去。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我,她竟然笑了。那笑是微微露出的,很神秘,让我立刻想起了张义波的一幅叫《夜莺》的画,略显颓废的色调和画面中,那个弹电子琴的女子,露出的也是这样的笑。这让我在那个上午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总觉得,那个女人是抬着张义波的《夜莺》,一路拖着那样的笑,拖出很长很长……
唉,后来我总在想,我这样去想象一个女人,是不是太一厢情愿,或者,是不是太无聊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是说,其实一个人的世界,尤其是一个女人的世界,你是永远都难走进去的。
我是说,其实,我遇上她或者她遇上我,大多数时候,肯定要倒霉。
比如,又有一天,我记不清我出去干什么了,反正,我是在外边吃了晚饭回来的,席间还喝了点酒。等站在我们那幢楼的监控门外,我怎么都掏不出口袋里的那串钥匙。我是一个讲究的人,钥匙,是用一个精致的皮袋一把一把挂好装好了的,可那一刻,钥匙好像都从皮袋里自己钻了出来,在我裤包里散成一堆。好像是被裤子上的一根线钩住了,死活扯不开。
这个时候,一只手从里面扭开了门。我一看,是那个女人,钥匙刚好扯开了,我的尿突然急起来。
是那种根本憋不住的急。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那样狼狈过,就连我妈,都没有见过我尿过床。可那天撞了鬼了,我根本憋不住,我试着在电梯里轻轻跳了跳,还是不行,好像有几滴,已经出来了。没有办法,我只好一伸手,使劲捂住我的裆。
我慌乱朝四周看了一眼,电梯里,除了她,没有别人。
没有办法,我只好使劲夹死了屁股,把裆捂得更紧了。等挨到了九楼,捂着裆冲了出去,捂着裆打开了门,冲进卫生间,这个时候,尿意全无。我靠!
还好,我记住了电梯里按下的数字,那个女人,应该住十楼。
还有一次,是她出的事。
我说过,我们这个小区,其实只是一幢楼,占地面积有小区那么大的一幢楼。出了楼,就是街。寸土寸金,一二三层,全部开发成临街的商铺,影城、儿童商城、银行、减肥会所、泰国木雕、大众药店……一家奶茶店、一家地下停车场、一家大型超市、一家理发店、一家鲜花店和一家重庆面馆,一家台湾黄焖鸡米饭、一家巴西烤肉、一家咖啡牛排、一家韩国烧烤、一家麻辣小龙虾……除去这些,剩下的地界,全是物业管理的范围,一个岗亭,七八个上了岁数的保安,五六十个由黄色的线分隔出的停车位……那么,绿化带呢?当初卖房子的时候说好的树、草坪和花呢?好像没有。
根本就没有。房地产老板老奸计滑,他知道,如今的人们只要有了房子,就会忙得忘了生活中的这些小调调的。我较真,拿着小区当初的蓝图去售房处问过,人家回答,哪有什么树和草坪呀,这是画的,这是市中心,人还挤不过来呢!那时,楼已经卖完了,售房处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长得像堆砂灰的老头畏缩在那儿,说起任何事来,又声如洪钟理直气壮。我当时很愤怒,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人家不理我,照样理直气壮。
唉,有时候我在想,我怎么会生活在这样一个毫无道理和逻辑而又理直气壮的繁华地界上?既然生活毫无逻辑,那么,我的任何讲述、倾诉、愤怒和忧伤,还需要逻辑吗?
我是说,我讲起那个女人来,同样毫无逻辑,理直气壮。
我是说,那天下午,我出去走走。拉开门,楼道依然毫无指望,空荡荡的,电梯门打开,也是空荡荡的。不知为什么,我暗暗松了口气。
街上,阳光灿烂,遇上了暑假,难得的安静和闲适,天空被风吹开了,很蓝,抬头看一眼,蓝得让人不知所措。我那天画得不顺利,皴纸,不知道是纸的问题还是我画的问题,总之,效果不好,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死板的色调,根本出不来那种空灵的肌理效果。因此,我也不准备走远,只想去楼下那家咖啡牛排坐坐,我一画不好,就来这里坐坐。这里的某些装饰,会让我偶尔想起巴黎,一想起巴黎,我就装起来,权当他妈的坐在巴黎的一家咖啡牛排里,权当我就是印象派大师德加,望着街上的行人,调整舞鞋的舞女……这里多多少少,会给我一些天马行空的灵感。
我又遇上她了。肯定是从超市出来,提着一袋苹果、一袋白菜和两个面包,因为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在天空的蓝色衬托下,很美的轮廓。她刚刚路过咖啡牛排的门口,而我,正要进去。
看见我,先是一愣,之后,她很明显想打个招呼,或者,咧开嘴笑一笑。可是,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她装苹果的那个塑料袋也跟着突然裂开来,顿时,苹果一地滚落。
她想都没想,扔下手里的菜和面包,就去追苹果。她好像是跳了一下,像一只火红的骆驼,高跟凉鞋把地面敲得“嘚嘚”作响,朝滚得最远的那个苹果冲去。紧接着她崴了一下,只见她一晃,脚下的一只高跟断了,正愣神间,一阵旋风吹来,她的裙子被吹得高高翻起,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她贴身穿着的那条红色的内裤。同时,我清清楚楚看见她一瘸一拐,蹲了下来,压下裙子,伸出腿,脱下了那只断跟的凉鞋。那时候,她真像德加画的《调整舞鞋的舞女》。
我想都没想,一闪身摸进了咖啡牛排。我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我是怕她尴尬,不知为什么,我所有的涵养和见识那时都在提醒我,不要让她知道,我看见了她的狼狈不堪。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从咖啡牛排的橱窗里往外瞟,她的苹果是好几个人帮她捡回来的,安然无恙,她接过苹果,一把抓起她的高跟,嵌进鞋子里,就着上面的钉子,狠狠在地上敲几下,套上,再拎起她的白菜和面包,一踮一踮,循楼而去。
我一口咖啡下去,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真像一张皴揉一团的宣纸,只是不知道它再铺展开来,会变成一幅怎样的画。
接下来,再遇上她,就是我出事了。
黄宾虹,我想,你们大家都听过这个名字吧。老先生的一幅《黄山汤口》,枯笔焦墨,嘉德拍卖,七千五百万起价,最后,拍出三亿四千多万的天价。还不说,这幅画,是老先生九十岁时画的,眼睛又不好,得了白内障,硬是凭着自己对黄山的记忆和鬼斧神工的画法,摸索着完成了。当时,老先生的画,市场上卖,一元钱一张。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种世界变化得快根本赶不及的感觉?
嗨!我说这些干什么?弄得我画画像是为了钱样的,其实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老先生的门徒,我的意思,我的画,师法于他。
那天,我要坐高铁,去一个著名的温泉疗养度假区,参加一个全国性质的黄宾虹作品研讨会。在会上,我还有一个专题发言,属于这次会议的重要嘉宾。所以,我很重视,早早睡下,早早起来,沐浴更衣,把自己人模狗样朝着美术界艺术家大师知名人士的方向倒腾了好一阵,之后,心满意足,出门,下楼,早晨的空气真好啊,早晨的阳光真好啊,让大街上每一片树叶花瓣的轮廓和色彩,都清晰无比。
每到这种时候,我当然,是要去全福楼吃一碗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