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李副局长第一时间给老徐打电话,一是提醒老徐,犯罪嫌疑人屋中的大木箱子相当不简单,不能有丝毫草率;二是在他办案和主管办案那么多年来,没碰到过今天审讯遇到的这种情况,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招供,让负责审讯的同志都暗自吃惊。
虽然这个犯罪嫌疑人老封,他早有耳闻,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家伙,会有那么复杂的经历和见识:从一个下岗工人变成黑车司机,由黑车司机又“蜕变”成一个经过研究和训练的炸弹制造者。
李副局长来不及一一梳理,老封弄的梨花弹是在怎样的地下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的,他需要的是尽快详尽地把前因后果告知老徐,以此给现场一个详细全面的正确参考。
老徐接李副局长电话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小秋和小杜的等待和判断,俩人呆站了一阵,感到烦躁。
小秋走到路边蹲下来抽烟,烟雾从小秋的肺里转了一圈,迅速让小秋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小杜却尴尬起来,他想回自己的出租房,但又不敢在没有征得这两位警官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行动,而老徐的电话,似乎要永不止息地打下去。他只得站一会儿,又蹲一会儿,蹲一会儿,又走几步,如此反复。
他俩当然不知道,对老封的审讯,因为早上两个便衣在带走老封前及时发现了床下的大木箱并怀疑其中有炸弹,而谨慎迅速地展开了。
审讯工作由李副局长亲自带队进行,审讯进行得过分顺利但又最终失控,这种顺利和失控交织的矛盾难堪局面,让李副局长对自己早先堪称失职的危机估计不足可能导致的难以意料的结果捏了一把汗。
昨天梨花弹事件,已让李副局长大为震惊,现代文明社会,怎会发生如此野蛮的报复事件。他想摸清楚,犯罪嫌疑人是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让那一家三口如此遭难。
不过,当李副局长看到犯罪嫌疑人,看到他的断指,并再次确认身份后,更大的疑惑,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那个曾经因跑黑车状告别鼓楼派出所的原告呢?
他当然明白,那件事是个别辅警执法失误,导致老封的黑车被强行扣押争执时夹断了手指,加上后期个别领导包庇,竟然荒唐地以允诺老封跑一年黑车为交换条件,只要他答应不深究告状。
别鼓楼派出所因为那件事,正在内部进行调查整顿。但他仍然想不通:这个人,怎么会是那个懦弱的跑黑车的人;那个跑黑车的人,怎么会是曾经厂里的一个模范工人;一个模范工人,又怎么会变成一个爆炸案嫌疑犯;这个犯罪嫌疑人,怎么会下手如此狠毒;这个如此狠毒的人,在那个尚未调查清楚的大木箱里,究竟还藏有什么更厉害的炸弹呢?
这真的是不久前状告派出所的那个黑车司机吗?这段时间里,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李副局长没有时间去梳理犯罪嫌疑人那一团乱麻的人生轨迹,但他很确定地知道,从那团乱麻里,一定能抽丝剥茧,找到老封真实的犯罪动机。
不过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指挥老徐处理好那个大木箱子。
“……所以啊,老徐,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千万要注意安全。”
李副局长最后这句话,说得复杂且意味深长。
老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完全弄明白,李副局长打这个电话的目的。
他甚至认为,这个电话早知道是这样,那还不如不接。犯罪嫌疑人如果真的像李副局长推测的那样,可能因为生活压力患上某种严重的精神疾病,甚至还接受过制作炸弹的训练,那么,眼前这间房子里,指不定就藏着谁也预料不到的巨大危险。
这是老徐早有预料的、迟早会遭遇的棘手问题。
车上做过的梦,此刻,老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这让老徐倍感恼火。
小秋看到老徐终于打完电话,急不可耐凑上前,刚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老徐阴沉的脸和紧皱的眉头。
老徐微微地摆了摆手,小秋把刚到嘴边的问话咽了下去,不自觉地退后两步。
小杜在旁边,也察觉到了异样。
整个早上,从运送“胖子”上山,到销毁后下山,小杜心中虽然也有过恐惧,但他并没有感觉到徐警官和秋警官有现在这么紧张、迟疑,甚至焦躁。他隐隐察觉到,身边似乎潜藏着某种极大的危险。
“小秋,还有烟吗?”老徐活动了下脖颈和手,想平息下心绪。
小秋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包云烟,抽出一根,递了过去,然后从裤包里,摸出打火机,准备给老徐点上。
老徐接过烟,在鼻子下面,接连闻了几下,说还是走过去点。
小杜尾随两位警官,朝着这条小路尽头,穿过一堵多年前刷过石灰的墙洞出去了。
不远处,一个老旧的有着水磨石外墙的公共厕所,赫然出现在三人面前。
老徐看了看这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公共厕所,若有所思,双手不停地搓弄着那根香烟。
小秋也发了一根给小杜,他没敢给自己和小杜先点烟,而是空叼着,等着先给老徐点上。
“那就抽一支吧。”老徐自言自语,像是给小杜点火暗示,又像是给自己的某种心理斗争做一个了结。
“咔嗒”一声,小秋把一次性火机喷出的火苗,朝老徐凑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抽烟,还是分神了,老徐猛吸第一口时,就被呛得咳嗽了一阵子,弄得小秋很是尴尬,以为自己没有把这火给点好。
小杜也暗自吃惊,徐警官抽烟怎么像个新手。
三个人就在公共厕所边,静静地抽着烟。老徐没有说话,小秋也不好发问。
小杜感到无聊,他抬头看了看厕所墙上掉得差不多难以辨认的红漆大字“男”和“女”。
这里的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了,但小杜并不知道,这种熟悉感的突然降临,是源于今天有两位警官和他一起抽烟而产生的陌生又亲切的奇怪反弹。
有那么一瞬间,在大口喷吐的烟雾里,小杜仿佛看到小路尽头,有一位女子穿着一件高领的白色毛衣,围着一条绿色围巾,向这边张望。
小杜急忙挥去烟雾,才看清是残破的白石灰墙上,有一株藤萝的叶子垂了下来。
“你咋个看,这事?”老徐打破了沉默,突然问小秋。
“徐老师,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小秋深深吸了一口烟,并没有立刻吐出来。
“说来听听。”老徐恢复了正常语气。
“本来我还想问问,李副局长和您电话说的情况,但看您脸色,我明白还不如不问。”这口烟由于憋攒了一阵,猛地伴随着声音喷了出来。
“看来这些年,没有白跟着我。你接着分析分析。”老徐微微笑道。
“我看这事不明朗,从昨天现场看,这事好像不是有预谋的。”小秋略微停顿了下,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何以见得?”老徐观察着小秋。
“这不明摆着,那个梨花弹的用药,显然不是想要伤人,只是那个小孩,哎,可怜的孩子,肯定是把那个炸弹当作玩具抵在下颚上了,那么近的距离,炸掉了半边脸。但是如果是预谋要害这一家三口,药量肯定不会这么少,炸弹离这一家三口这么近,真要害人的话,早就炸得什么都没有了。”小秋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激动,烟雾四散。
“有道理,接着说。”老徐集中起精神,目不转睛盯着小秋。
“犯罪嫌疑人或许并不认识受害人一家,这个事情,可能就是个意外。犯罪嫌疑人租住在这么个脏乱差的地方,说明这个人生活不如意。当然,我不是说生活不如意,就一定要去造炸弹,就像帮我们忙的小杜,不也住在这里,他就是个好小伙子。恋爱失败了,他也不气馁。他在车厢后面喷写的那句话,开始我觉得怪好笑的,但是现在,我完全改变了看法,我很钦佩小杜。为什么呢,他走的是正路,立的是志气。反过来推测,这个犯罪嫌疑人,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心怀怨气,要么就是想闹点动静,报复下社会,要么就是心理变态,有神经病。”
小秋边说边看了几眼小杜,他发现小杜的脸微微红了,不好意思低下了头。顺手将他快要烧到头的烟屁股弹飞出去,无声地落到了厕所墙角。
“分析得好。现在,我们就得帮这个犯罪嫌疑人,排除他因怨气留下的祸害,准确说,是排除他精神疾病带来变态行为的危险。刚才李副局长将整个案件详细和我说了,根据审讯情况,李副局长担心这个人会有极端报复的可能。这个人是不是值得同情,我不知道,或许不该去同情他,因为无论是不是意外,他造的炸弹,已经造成了无辜人员伤亡。如果按照李副局长的推断,从审判过程看,这个人精神很可能出现了问题,他交代了很多事,但说到床下的大木箱时,却越说越混乱,临近审讯最后关头,这个人胡言乱语纠缠不清,精神崩溃了。这个箱子里极可能藏有危险品,并且这个东西,估计比那个梨花弹要厉害得多。”
不知道是不是这根香烟刺激了老徐的神经,之前他的犹疑不决、走神和疲惫,在和小秋交流过后,一扫而光。
老徐又恢复到一个顶级拆爆专家的自信。
他命令小秋和小杜先在屋外待着,一个人向老封的出租房走去,一探虚实。
天空在他身后,变得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