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胡仙仙带着梦想来到柬埔寨的边陲小镇，雪女说，未来在这里等着她。
银色面包车以抢钱的速度驶进小镇的水泥路主街，两边是粉色屋顶的二层或者三层楼房，茂密的小叶榕与阔大的棕榈树，投下大片阴凉，车在镇街尽头转了个弯，野猪似的冲进一片茂密竹林，戛然而止。胡仙仙下了车，天气是河马张开的嘴巴，潮热的风、腐败的气息扑过来，包裹着她单薄矮小的身体。染金红色头发的司机提着箱子，领着她走进一栋三层米黄色的别墅。
这里是胡仙仙工作的地方，大厅摆满电脑，一台电脑一个工位，一台紧挨一台，百余台。冷气开得很足，狭小的窗户，拉着遮光窗帘，地板上胡乱摆着一些箱子，不留神就会绊个踉跄。胡仙仙被安排在91号工位，原本灰白色桌面被不同颜色中性笔画了各种图案与文字，蜡笔小新、美国队长的盾牌、腿长到桌角的蜘蛛、你爱我吗、奥利给、skr，层层叠叠，不知所云。人人伏案工作，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体臭、烟草和卫生间的尿臊味混合成的恶心味道。但是，胡仙仙甘之若饴，因为这是雪女介绍的工作，雪女承诺在柬埔寨的互联网中心产业努力工作可以挣大钱。
主管是个穿白T戴金项链的儒雅中年男人，柔声说：“试用期3个月底薪3千元，录用后底薪一万元，外加提成，包吃包住。你来柬埔寨的签证机票费用一共5万元，要从你的工资里扣除。只要你努力，做得好可以年入百万。没有不成功的事，只有不努力的人。”
这对读书少、无任何专业技术的胡仙仙来说，是难以拒绝的诱惑。胡仙仙吃过很多苦，只要可以赚到钱，不断接近梦想，她愿意竭尽全力，做一支离弦箭，向着靶心勇往直前。
胡仙仙需要很多钱来完成梦想，雪女说好想去北欧结婚，胡仙仙看着手机屏幕哭了好久。5年前，18岁的胡仙仙宣布出柜，被父母赶出了家门，小镇上的人们，认定这个女孩发了疯，全身的刺青是传染病毒。胡仙仙要证明自己没有错，她拼了命寻找爱情，她乐意为那个人冬天一大早出门买杯热豆浆放在怀里暖着，把照片放在最贴近心脏的口袋里，在手臂上文那个人喜欢的歌词，为赚钱买礼物去夜总会推销酒喝到吐。4年来，一次次付出，她得到的总是嘲笑、欺骗与抛弃。直到去年，胡仙仙在网上遇到了雪女。雪女说：“爱从来就是一件千回百转的事，不曾被离弃，不曾受伤害，怎么会懂得爱人。”雪女告诉胡仙仙，她们有相同的经历，备受伤害，但应该依然满怀着爱情与温暖。雪女不在乎胡仙仙没有学历没有工作，说胡仙仙善良坚强又飒到爆，愿意陪着胡仙仙看花开与花落，从南极到北极，从红颜到白发。胡仙仙暗暗发誓一定要带雪女到冰岛看极光，到丹麦探望小美人鱼像，到荷兰转动风车，到挪威一路向北，在哥特式教堂里举行婚礼，在所有人面前幸福地亲吻雪女，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尽管现在这些人对她爱答不理，她未来一定要让他们高攀不起。
胡仙仙分到了4个微信号，3个QQ号和2部工作手机，主要工作任务是伪装成男生，找女生谈恋爱推荐投资。小组长专门发了一份内部资料让胡仙仙认真学习，资料印在A4纸上，标题为“最新杀猪策略”，封面上特地标注了“内部资料注意保密”，第一章是包装，第二章是聊天，第三章是钓大，第四章是附录，主要包括同性恋特点、大龄剩女特点、饥渴男特点三部分。
小组长自称是雪女的表哥，他对胡仙仙亲口证实雪女被临时调到缅甸建设分部的消息，说雪女正在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回柬埔寨与胡仙仙相聚。表哥组长是一个体重200斤的抠脚大汉，脸上爆满青春痘，却擅长以甜美可爱女性的身份聊天，创立的撒娇108式，已经成为业内的模板级资料。表哥组长战绩赫赫，用名为“雪莉”的微信，在20天内让广西的一位国企男技术员陷入了热恋，犹抱琵琶半遮胸的私房照片令脸上有胎记性格孤僻的技术员神魂颠倒。技术员提出要视频，“雪莉”说未婚夫在视频互动时遇车祸丧生，因此对视频有阴影。不幸的经历令技术员对“雪莉”愈发怜爱有加，发誓要用温暖与幸福抚平“雪莉”内心的悲伤。接下来，“雪莉”说要回乡下看望生病的外婆，农村信号不好，请技术员帮自己去网站收一下投资收益。技术员根据“雪莉”的指示，登录账号，看到“雪莉”投资的3万元在两天内就得到了八千元的收益，对她的理财能力大为惊叹。接下来，“雪莉”答应带着技术员一起投资赚钱。技术员刚开始试投了1万元，第二天就提现了2000元收益。接着，“雪莉”说发现了一个投资漏洞，在漏洞修补之前赶紧投资，可以获得至少百分之一百六的收益回报。技术员二话不说，把准备买房的积蓄20万元全部投进去，果然与“雪莉”预言的一样，显示出的金额如滚雪球般增长，多到仿佛栽进了聚宝盆。技术员喜出望外，全身颤抖，又四处筹资三十四万元投了进去，准备滚上一轮就提现全款买房，筑造爱巢，从此与“雪莉”双宿双飞。技术员提现的时候，账号却被网站冻结了。“雪莉”说网站正在修补漏洞，需要抓紧时间找专人解冻。“雪莉”找来一位黑客高手，承诺一定能够提现，不过需缴解冻费五万元。技术员病急乱投医，赶紧借钱打卡转账。接着，黑客高手说，网站为了防止恶意洗钱有缴纳12万元保证金才能提现的规定，提现后，保证金自动返还。技术员完全走火入魔，在“雪莉”指点下以最快的速度网贷了12万元存入账户，等着天上掉金山、银山、霸王蟹、黑松露、蓝龙虾。等了一天后，技术员如梦方醒，再去登录，网站变成了“404”，“雪莉”也失去了消息，仿佛雪在阳光下，融化得无影无踪。
表哥组长倒了一杯咖啡，仰头喝下，嘴里喷出隔夜的啤酒余韵，再三谆谆教导：“包装一定要体现‘真实’感，优质的包装是成功的一半，编辑好人物信息是职业素养，熟悉了解人物信息是职业底线，讲述感情专一、创业上进、努力奋斗的生动故事是职业道德。”
胡仙仙为微信号精心设计了网名“小心被我电晕”、真名“上官雪云飞”、小名“练习生弟弟”。表哥组长看完，长叹一声说：“没文化就要多学习。网名能不能不土鳖，真名能不能不奇葩，小名能不能不幼稚，一看就是假的。”
表哥组长情真意切地说：“你一定要记住，真实，是我们的职业操守，是我们工作的灵魂。”
表哥组长看在表妹雪女的份上，要亲自操刀，结合社会发展趋势与胡仙仙的经历背景，来一次全方位设计，给胡仙仙打个样儿做示范。
网名“田园诗人”、真名“田奎兴”、小名“阿兴”，年龄35岁、双鱼星座，籍贯潮汕，成熟、帅气、多金，热爱健身与做公益。职业是广州几家旅游文化公司的霸道总裁，兴趣爱好是手磨咖啡与茶道。出生于家底丰厚的商人家庭，家庭成员众多，以便利用不同角色来打掩护。机动备用信息是离婚，有一个可爱的4岁女儿。根据上述设定，在公司的资源库里，提取了模特照片、视频以及文案等材料，发送到朋友圈，包装出英俊、多金、成功、内心温柔的单身男士形象。
接下来，胡仙仙就到各大征婚网站与二手房交易平台搜寻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女性，尤其是大龄剩女，跟她们亲密聊天谈恋爱，一旦取得对方的信任，就把投资网站不经意地透漏给对方，引诱她们投资。只要拉到客户，就会有提成，客户投资越多，提成越高。
胡仙仙找到了三个目标女人，分别是“魏晶心”，备注“离异，有存款”；“亓白蓼”，备注“有价值300万元别墅”；“陈睦睦”，备注“有车有房”。胡仙仙进入到聊天状态，自称投资高手，与魏晶心一见钟情；假装买房，取得了亓白蓼的信任；扮作青年企业家，与陈睦睦聊得火热。按照套路，每天早中晚三次问候。果然，一周之后，魏晶心显然两情相悦；陈睦睦果然深陷情网；只有亓白蓼的进展慢一点，但是也对胡仙仙问候的回应越发积极。胡仙仙在竹林里埋下一粒桂圆核，几场雨之后，土中伸展出软绿的两片叶子，像两只小手，托起她和雪女的未来。
胡仙仙假装无意透露出自己手里的项目，答应可以带她们一起发财。魏晶心转账一万元，陈睦睦转账三万元，做第一笔投资。表哥组长点燃一支烟，吩咐胡仙仙不要着急，先释放一点甜头，网放得越大，鱼才捞得越多。烟圈袅袅，留下呛人的味道。三周过去了，魏晶心与陈睦睦不停投资，两只猪已经养肥，可以磨刀霍霍了。唯独亓白蓼似乎对投资不感兴趣，对胡仙仙的甜言蜜语也若即若离，在猪圈门口转来转去，就是不进圈。
胡仙仙想放弃这只猪了，表哥组长却说：“这个女人手里的房子就值300万，哪怕多费一些时间，也要抓紧这只猪，剥皮割肉敲骨吸髓，定然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就在这天下午，亓白蓼主动发来信息：“我来广州出差了，有时间见个面吧。”紧接着是一张地图定位截图，地点是广州白云机场。
表哥组长高兴地说：“这只猪有点慢热，终于要进圈了。”
胡仙仙赶紧跟亓白蓼说正在太原出差，谈一个大项目，每天东拉西扯，拖到亓白蓼离开，才说紧赶慢赶刚返回广州，并且用有点生气的口吻说：“你太过分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一直都想带你吃海鲜看‘小蛮腰’。”
按照经验来说，这种情况下，猪们该进入情感升温阶段了。
可是，亓白蓼又冷漠下来。任凭胡仙仙各种甜言蜜语的进攻，亓白蓼的反应时冷时热，就是到不了沸点。
胡仙仙与表哥组长商量后，决定欲擒故纵，先冷落亓白蓼几天，再利用即将到来的中秋节打开突破口。胡仙仙不打无准备之战，在资料库预先挑选了花好月圆的视频、发送奖品的照片、分发高额奖金的微信截图。
晚上9点，胡仙仙给亓白蓼发送了中秋祝福。
亓白蓼秒回中秋祝福。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根据对方回复的速度，胡仙仙推断，亓白蓼应该孤独、寂寞、心动，甚至急不可待。
胡仙仙故意放慢聊天的速度，以忙里偷闲的频率，向亓白蓼描述和众多员工一起过中秋节的欢乐，时不时放上几张丰厚奖品的照片。
然后又是半个小时不说话，再假装歉意地解释说：“对不起啊，回复晚了。刚才在公司群里发了个大额红包，他们非要给我敬酒。几十个员工，我根本招架不住了。”
亓白蓼说：“那你准备给我发个什么红包？”
胡仙仙说：“我知道你很特别，不爱钱，我当然要送你特别的礼物。”
说完，发送了精心准备好的花好月圆视频，视频中田奎兴拿着枚精致的月饼，温柔风流，邪魅一笑。
可是，胡仙仙无论如何套路，亓白蓼始终不按照胡仙仙的思路进圈。亓白蓼说：“我已经过了耳听爱情的年纪，需要真真切切的行动和情谊。”
胡仙仙说：“我的真心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而且，你一定不是拜金的女孩。给你发红包，是对你纯洁情感的侮辱。”
亓白蓼说：“是呀，我不是拜金的女孩。不过，你每天说多么喜欢我，就用红包来说明你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吧。除非，你是一个没有钱的穷光蛋。”
胡仙仙对于这种突发要求早有准备，说：“今天给爸爸妈妈姐姐们都发了好多节日表示，刚才又给员工们发了大红包，已经到达微信转账的上限了。”
亓白蓼说：“现在23点25分，那就24点解除转账限制后再发吧，我有耐心等。”
胡仙仙赶紧请示表哥组长。表哥组长沉吟了一下，让胡仙仙按兵不动，不要讲话，看看情况发展趋势再定。
23点45分，亓白蓼说话了：“我不爱钱，也不需要你发多大的红包，我只想在特殊的日子里通过红包里的数字来确认咱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很重要，那就发红包给我，用数字表明心意。还有，一定不要超过200元，毕竟，我真的不习惯要男人的钱，我只想知道你发的数字和我想的数字是不是一样。”
表哥组长看了亓白蓼的回复，轻蔑一笑：“大龄剩女的矫情，想让你直接示爱又拉不下脸。你配合她一下，发一个13.14元的红包，再加上一个5.2元的红包。”
表哥组长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为了符合你多金深情的人设，以及她200元上限的要求，你还是发一个131.4元与52元的红包吧。多喂点猪饲料，猪才更听话。”
24点来临，胡仙仙给亓白蓼发了两个红包。亓白蓼秒接，回复了一个“谢谢”。
胡仙仙问：“你准备怎么感谢我啊，我也不要耳听爱情，我要真真切切的行动和情谊。”
亓白蓼说：“我要先睡觉了，给你的感谢早晨睡醒后发给你，晚安。”
胡仙仙也只好咬着牙说晚安。
第二天早晨，胡仙仙照例问候，称呼变成了亲爱的，两个人的关系，应该可以更上一层楼了。
亓白蓼却没有回复。也许，在睡懒觉吧。
中午，胡仙仙照例问候，可亓白蓼还是没有消息。
傍晚，胡仙仙有点心慌，她翻看着和亓白蓼的聊天，试图找出原因或者破绽。
晚上9点，亓白蓼回复了一条消息：“高烧，入院治疗，医嘱远离病毒。”
胡仙仙的文化水平令她并不懂医嘱是什么意思，她甚至根本不认识“嘱”字，她听说过附属医院，以为附属医院简称医属。于是，赶紧追问：“你在哪个医属？”
亓白蓼却没有回复，头像淹没于跳动的新消息中，越来越远。
此后，胡仙仙每天都问一次病情，始终得不到回答，令她心里打着鼓，她知道有种叫新冠的病毒，无形无色无味，悄然而至，高热之中置人于死地。不过，胡仙仙并不担心亓白蓼的安危，她的心里没有亓白蓼，没有魏晶心，没有陈睦睦，甚至没有全世界，她满心只有雪女。这爱情浓烈得淹没了全世界，她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尽可能多赚钱，然后与雪女追求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亓白蓼终究没有回复，风一样，卷走两个红包，消失了。
院子里的桂圆苗，由浅嫩的芽变成了碧绿的小树，在午后的雨中肆无忌惮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