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林菲是我大学的同学。
我们这个大学,说起来好笑,叫纺织专科学校,三年,学的是美术设计专业。那时候林菲年纪小,家境贫寒,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一心就想着去搞什么纺织图案设计。而我家境殷实,可以说,属书香世家。在我爹看来,我考进这所学校纯属笑话。所以,我根本不想听老师的,一个人在学校外租了间房子,不停画我的画。
那时候我就喜欢林菲,可她不喜欢我,不懂事,我对她的好,她全都不知道。她喜欢听老师的话,循规蹈矩,为了我不去上课,我们发生过激烈的争吵。那个时候,我觉得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这样功利和实际,怎么能一点理想和梦想都没有呢?简直不可思议,一天到晚就想当个好学生,混个好表现,等毕业了,回去找个好工作,养家糊口。
后来毕业了,临走,林菲跑到我画室来,哭了一夜。她抱着我的头,一会儿说她配不上我,一会儿说我不懂事。后来她犹豫了一阵,一咬牙,说:“反正,以后很少见得着了,今晚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我什么都没有要。可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晚上,像是做梦,林菲把她的脸,紧紧贴住我的脸,泪水横流,在我面前展示了她作为女人的全部温柔与温暖。后来想起来,我还心疼,常常想,一个小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怎么可以这样不管不顾去宠一个男人?她还需要一个男人去宠呢!我他妈就是一臭不要脸的!
第二天早晨,她要走了,不让我送。娇弱的身影,逆着光,背起一个大得挤不出门去的帆布包。那是后来我一直想画而又画不出来的一个场景!后来,她又突然转过身来,问我:“你会来找我吗?”
我点点头。可我一直没去。就是说,我们一直没有见过了。忙,忙画画,忙参展,忙着在美术界出人头地,后来,忙着结婚,忙着离婚,忙着成熟,忙着世故又忙着孤单,忙着衰老,忙着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
我承认,我很少想起她。我承认,我此时坐在朝平县奔去的这辆耀武扬威的奥迪上想起这些,完全是因为我觉得,我需要她了。
我他妈就是一臭不要脸的!
平县很小,属于贫困县,在我的眼睛里,好像这里除了山和石头,什么都没有。我远远就下车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无论怎样,我该一步一步,去慢慢接近她。
我先找到老侃。老侃是纺织专科学校美术设计专业的学哥,比我们高两届,画不行,人特别热情,多少年了,都跟我保持着热情洋溢而又细致入微的联系,逢年过节,都要来几句酸溜溜又特别体贴的问候。因为这些,我通过关系,让他那些丝毫没有灵气与前途的画,大部分上了省里各种重要的展览。当然,我知道,我觉得我这样做,隐隐约约地,是跟林菲挂着呢,隐隐约约地,我觉得林菲没有丢失,对不对?
老侃现在已经是平县的美协主席,知道我来了,呼啦啦唤来一大帮人,说大半是美女,都是画画的,陪我喝酒。
酒喝到一半,我再也喝不下去,我问老侃:“林菲呢?”老侃一愣,接着边往裤兜里掏手机边说:“在在在,只是,不画了,我以为你只跟画画的玩呢,就没约她。”说完老侃手机也拨通了,喂喂喂跟林菲说起话来。
老侃这一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先问问他,了解了解,如果林菲在,在哪里,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找她。这多多少少,也得弄出点久别重逢的意思来,对不对?可老侃这一通乱,让我措手不及,我阻止他,我说:“老侃,你别这样,如果这样,我还用得着来找你吗?”老侃那会儿喝得有点高,他一听,说:“你当然要来找我,平县这地方,白天县长说了算,晚上,我说了算!你如果到了平县都不找我,那我,还画个球呀!”我说老侃:“你就是画个球!”
还好,据老侃后来零零散散透露出来的讯息,林菲说吃饭她就不来了,她有事忙着呢,如果要见,就明天下午,她专门等我。
平县一点都不平,街道都建在山上,很窄,两边的房子,几乎都要接到一起。那天晚上,我和老侃都喝多了,我们摇摇晃晃在街上走,我感觉所有的房子高楼,都要摇摇晃晃,朝我们垮塌下来。走着走着,老侃突然忧伤起来,说:“老陈,陈老师,陈小童,你说,我还能画下去吗?”我说:“能,当然能,你画得好!”老侃说:“陈小童,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我这些年的这些成绩,都他妈是你帮我弄的。”我说:“老侃,话可不能这样说。”老侃说:“陈小童,你别安慰我,老子的事老子自己知道,老子的画能画到什么程度,老子也知道。唉,老子,我没这个命啊,老天爷它不赏我这碗饭吃呀!”
说着说着,老侃哭起来。老侃说:“陈小童你说说,既然老天爷不赏我这碗饭吃,为什么我又他妈这么喜欢当这个美协主席?因为我,不甘心!我他妈这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呜呜呜……”老侃像个孩子,放声大哭起来。我说:“老侃,老侃你别这样,这么窄的街,别人听见了,不好!”老侃说:“我怕个球!在外面我不行,可在我们平县,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更别说,老子是在同谁谈心呀?陈小童!大画家陈小童!两万一平尺的陈小童!我的学弟兄弟陈小童啊……”
那天晚上,我一直陪着老侃闹。敲每一家酒吧和茶楼的门,不管男的女的,只要人家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他就把我拉进去,喝两瓶啤酒,边喝边介绍:“大画家陈小童,你们知道吗?他的画两万一平尺……”把我躁得!但又不能生气,我记得中途我发过火,根本不管用,你一发火,他就说:“最后一家,还有最后一家。你要不跟我去,你陈小童就是瞧不起我,你陈小童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们整个平县美术界!”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肯放过我,在宾馆大堂门口跟我摆摆手,颠颠倒倒,朝天边的第一丝晨光走。看着他醉得佝偻下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其实,绘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而又可怜的事。
林菲早就不画画了,开出租车。可是,当下午三点的阳光照在她面前的那杯咖啡上,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悲哀,甚至,我的眼泪差点随着咖啡袅袅升起的热气,流了出来。我拼命仰起头,才忍住,才看向她。我倒不是觉得画画比开出租车有多好,我只是感慨,岁月。
坐在我面前的,根本就不是我见过的那个林菲了,而是一堆皱巴巴凌乱的旧物。皱巴巴凌乱的脸,皱巴巴凌乱的工作服,同咖啡精致的杯子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双皱巴巴凌乱的白线手套……我是从她的眼神和声音里,才辨认出面前这个略显肥胖的中年女人。她在我面前不停地打听咖啡多少钱一杯。说贵死了,她喝不惯的,要不跟老板说说,退了,她喝杯白开水就行。说可惜了,太可惜了,这一杯咖啡的钱,够她跑半天出租了。
我叫了她一声:“林菲。”她应了一声:“哎。”头渐渐就低了下去。两只手,拿着工作服的一个角,不停地卷起来。我说林菲:“你就放心喝吧,我现在……”林菲慌忙打断我,说:“我知道,老侃跟我说过,你现在的画两万一平尺,我的天!两万,这怎么可能,这要是我,得跑多少趟车呀?”
我又叫了她一声:“林菲。”她哎了一声,抬起头来,盯着我,问:“说,啥?”我张张嘴,欲言又止。
我能说啥呢?我总不能像过去一样,为了我不去上课,跟她吵吧。老侃后来告诉我,林菲大学毕业工作的那个印染厂,后来倒闭了。而她当副厂长的丈夫,后来得了肺癌,三年前死了。如今,林菲靠开出租车,供着她的女儿上大学呢。她现在,是最缺钱的时候,不知道跟老侃一百两百的,前前后后都借过多少回了。看样子,还要前前后后借下去。
我的心里,是深不见底的黑。不知道怎么了,那天下午,一边听着她说话,我一边承认,在林菲面前,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我失败了,问题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这是在跟谁,跟什么样的东西抗争?
阳光西斜的时候,我把林菲面前的咖啡抬过来,一口喝了。冰凉,带着一阵一阵的苦,那滋味让我顺手抓起身边的旅行背包,把研讨会上画商们给我的六万块钱,一摞一摞码在了她的面前。
起身而去之前,我礼貌地跟她道别。林菲盯着那些钱,吓得直哆嗦。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画那个逆着光娇弱的身影了,有些画,是只能留在心里的。
当天夜里,我就走了。那辆奥迪还在等着我,小齐交代师傅,必须把我平安送到家。既然这样,那么,我就走。那么,林菲,我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