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车在蜿蜒的山间公路上继续前行,不多会儿,秋警官也斜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就在快要插进城区道路的拐弯处,路边一棵高大繁茂的洋草果树令小杜心头一震,他猛然想了起来,几年前,他来过这里,他带着她来过,他们就是在这棵洋草果树下并肩靠着休息过,还在这里向一个卖冰棍的老人买了两根老冰棍。

那时,正值盛夏,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昆明湛蓝天空的反衬下,咂巴着嘴,漂亮极了。那件连衣裙,那件最美的连衣裙,是她生日时候买的,是她用自己的钱买的。

但是她和小杜用略开玩笑的口吻说了,算是小杜送的,以后小杜找着事情赚着钱了,再把钱交还给她。

大洋草果树,在快递车后视镜中越来越远、越变越小。洋草果树下部,白色的石灰防冻圈,多像是记忆中的白衣裙,渐渐和天空连成了一片。小杜不由得又陷入和她热恋的片段回忆。

车子渐渐进入主城区,道路变得宽阔平坦多了,其他车辆和红绿灯,也慢慢多了起来。刚才短暂回忆的美好,让小杜深深自责,特别是他想起最后那次争吵,她的头部,不小心撞到了木门的钉子上,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还有她留给他的那封信,这些年来,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嘀嘀!”红灯变绿,车后催促的喇叭声,让小杜猛地回过神,他迅速挂挡换挡加了几脚油门,快递车冲朝前的同时,小杜有些担心,斜看了一下右手边,发现徐警官和秋警官,仍歪着脑袋在睡觉。

徐警官的嘴巴和鼻子,微微翕动着。小杜听说过,这种情况,可能是在做梦。

老徐怎么睡着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接连发生的爆炸案让他很是头疼,在他三十多年的专业训练和办案经历中,没有哪个时候比最近这些年更忙更难。

按理说来,这个全国闻名的爆破专家,从专业上讲,犯罪分子没有什么可以难得住他的,可是最近的几起案件,他已经变得不像过去那样信心满满、把握十足了。

他感觉到,现在犯罪嫌疑人掌握的技术已远非那些年的罪犯可比。过去的那些炸弹,闭着眼睛就可以拆除解决,可是现在呢,整个社会资讯的发达、互联网的便捷、黑科技的推动,似乎让很多东西乱了套,那些一心走这条路的罪犯,其头脑之灵便,其专业之强,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就拿今天这个“胖子”来说,要不是最后运气好,成功拆爆,其危害之大,不可想象。制造这个“胖子”的犯罪分子,手段极其高明,那个定时计时器,制造隐藏得如此巧妙,就算换作自己来弄,也不见得能够架设得那么好。可这些高智商的罪犯,为什么偏偏走的是这种邪路,真是让人想不通。

还有昨天的梨花弹,为什么偏偏让那个倒霉的家庭碰上,犯罪分子和受害家庭之间,是不是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从警方掌握的社会关系和活动范围来看,值得怀疑。

再想一想现场惨状,老徐还是心生悲凉。尽管几十年来,什么场景没见过,什么炸弹没拆过。也许,真的是老了,原先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和不惧任何困难的豪情,正一点点消退。

当然,绝不是怕死的原因,当年选择这一行,就没有把生死当回事,即便现在,也是如此,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些隐秘的倦怠感呢?

老徐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朝自己越靠越近了。

随着快递车驶离“胖子”拆爆现场,老徐的想法,就没有停止过,刚才要不是突然意识到话多会引起两个年轻人反感的话,他甚至想一直和他们说下去。但是不说话了,沉默一阵,自己和自己在心中嘀咕一阵,疲劳也就自动找上门来,很多事情想着想着,就被带入到一场荒诞的梦境。

在老徐梦中,最先出现的是一双手,一双被严重烧伤的手,那是他最好的战友老张的手,就是这双手,救过老徐。

这双手,呈褐青色,带有皮肤移植的大块痕迹。它在老徐面前,仍然呈推开人的姿势。那是老徐还在部队时,第一次面对生死两隔的场景。

当时,队里最好的两名排爆手,他和老张,一起领队,正奉命将一批弹药运往哀牢山里销毁。谁也没有料到,正当大家以为万无一失,开着玩笑的时候,老徐身后,一个废弃弹药中的老旧发烟罐,突然起了火。老张警觉,大喝一声“跑”。

那双手一把就将老徐猛地推开好几米远,紧接着,老张冲到火药堆旁,一脚踢飞了发烟罐,但瞬间蹿起的十多米高大火,将老张迅速包围。他根本来不及跑,就被大火吞噬……

老徐记得当时的烟和火,像是长了眼睛,要报复人一样,紧紧携裹着老张烧。他甚至听到人的皮肉,发出焦灼的丝丝呼喊。

他还闻到瞬间飘来的、令他窒息的烧焦皮肉的特殊气味。那双把他推开救了他的手,在熊熊火光中,不断拍打抵抗着好像来自地狱的蹿动着的红色黄色蓝色混合幽灵。

不知道是谁,在梦境中被吓得大叫了一声。梦中场景,立马切换到了某种现实。

老徐明明记得,“胖子”已经被运到金殿后山的废土场引爆销毁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完好无损地安置在红色快递车后兜上。

驾驶室旁边两个年轻人的脸嘴,看也看不清楚,只有一双手,在不停地打着方向盘。不知道为什么,那双手如此迅速地朝左朝右,交叉变换着发力,像是在跳舞。尽管方向盘在鬼影般的双手操纵下,左右快速转动,老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车辆的任何偏移力。

车厢里“胖子”的存在,并不是以视觉的方式通达老徐,而是以一种他也说不清楚的通感方式,让老徐的心,一阵重似一阵。

老徐甚至还听得到“胖子”肚子里藏着的定时器隐隐约约滴答滴答的转动,预示着就快爆炸。

“得赶点儿让小杜立马停车……”老徐惊得大声喊叫,但是任凭怎么喊叫,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情急之下,老徐伸手抓向方向盘,却看到原本方向盘上,小杜瘦黄的手,瞬间变换了颜色,一双青褐色植皮上还长着不正常粗壮毛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替换了小杜的手。

老徐被吓得又大叫一声,前挡风玻璃飘来一层层浓雾,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人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挡风玻璃哪里去了?”老徐十分惊诧。

“砰!!”一声巨大的爆炸,在身后响起。老徐感觉到了某种震颤,正沿着他的后脊柱往上蹿。

“哎呀,不好。”一定是“胖子”在车厢里爆炸了。但为什么自己没事呢?

困惑中,老徐急忙环顾四周,发现梦境的场景又完全转换了,不知道他被什么,带到了一个地方,一口刚打好的深水井,正冒出一股股甘泉。

咦,这不正是自己媳妇老家那口水井,那口通过自己申请过专利的深水爆炸技术,帮助村民打出水的井吗?哦,那时候还不能算是媳妇,准确说,应该是未来丈母娘家,就是因为打出这口井水,后来他们才成为一家人的。

那时自己还是个大小伙子,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个子虽然比小杜稍微矮一点,但身体嘛,比小杜壮实得太多。自己要谈的对象,比自己小好几岁,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说起话来脸就红扑扑的大姑娘。不过自己还不是个见着她心就扑通扑通跳、一开口说话脸就通红通红的毛小伙子。

那个年代,两个人都不知道恋爱怎么谈,手都不敢拉一下,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敢爱敢恨,不过这也是时代进步吧。

就像这个小杜,这个不错的小伙子,尽管失恋了,也一样敢把自己对爱的大胆表白喷写在快递车上:“忘了他,我拉快递养你”。这么疯狂的表白,要是换作自己年轻时,怎么说呢,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恐怕连这样的梦,也不敢做吧。

“起火了!起火了!”不知是谁大喊大叫。

老徐扭头察看,刚才那口汩汩流淌清泉的井,不知何时,竟然吐出一串串火舌。

那些火舌,仿佛认识老徐似的,摆动着挑衅的尾巴,发出“刺啦刺啦”像是咒骂的声音。

老徐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完全反应过来,一井火舌绞缠着腾空而起,化作一条巨大的扭曲狰狞的怪物,从高空直扑下来。

老徐本能地把双手举起,迅速抱住头部,转身就跑,但不知道踩着了什么,黏滑黏滑的,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向前方横滑冲了出去。

身边的风,呼啦呼啦直响。

老徐松手定睛一看,脚下是一片烟雾缭绕、深不见底的黑悬崖。

“完了。”老徐在心中暗自叫苦,却不知从哪里又伸出一双手,那双褐青色的手,有力地托起自己的身躯,一股股暖和的气流,从那双手上,传递到自己身上,一道耀眼的火光,从远处奔袭而来。

这团红色的火光,在云雾形成的山路上,绕来绕去,越逼越近时,老徐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火光,而是一辆红色的轻型卡车,一辆好像是满载着货物的快递车,正朝自己冲了过来。

咦,那不是小杜和小秋吗?他们怎么开着车,像是专门要冲着自己来一样。还有那个货厢,怎么变得花里胡哨的。啊,那是什么货厢,分明是炸弹“胖子”嘛。

这个巨大变形的“胖子”像是在指挥这辆越冲越快的车,四周随之响起了一阵强似一阵的爆炸声。

原来“胖子”后面,还拖着长长的尾巴,竟然隐藏着老徐曾经拆解过的各式各样的炸弹,呼啸着一起冲杀了过来……

老徐拼尽全力想冲开梦魇,大吼一声,便在巨大的疲惫感中惊醒了过来。

但那声大叫,只出现在梦中,现实中老徐仅在喉头紧张地呜呜了两声。

小杜转头看了一眼,老徐半睁着眼睛,长呼着一口气。

此时,恰逢拐弯会车,一辆白色哈弗轿车疾速驶来,紧贴着小杜的快递车擦身而过。

小杜向右猛打了一下方向盘,白色哈弗轿车咒骂似的猛按喇叭。这使得刚刚回过神来的小杜,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荒谬感。

小秋在喇叭声和车子的突然甩动下,在睡梦中惊得半跳起来,头部撞到了车窗的边框上,“哎哟”了一声,用手抚擦着被撞疼的部位,还没完全从梦中醒来,叽里咕噜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像是在埋怨谁。

老徐似乎还沉浸在混乱梦境中的后怕里。他有些迟钝地问了句:“没事吧?”没等小秋或小杜回答,老徐又沉默了。那些奇异而诡谲的梦,让老徐产生了沉重的迷离与失落。

此刻,快递车正要经过煤机厂路口的一个加油站。

小杜看到车窗外,加油站里停放着一辆油罐车。银白色油罐车上,一条条大红色图案,特别刺眼。

他联想起“胖子”花里胡哨的样子,还有它瞬间爆炸的巨大威力,又想起一会儿就要带着两位警官,去找那个怀疑是爆炸物的不明物体,不觉忧心忡忡。

这么多天,小杜做梦也没有想到,住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竟然会制造炸弹。既然他会制造一颗,那就一定会制造两颗,既然他已经成功爆炸了一颗梨花弹,那么另外藏着的炸弹,也就随时可能爆炸。要是真的爆炸,要是自己和两位警官都被炸死了呢?她会知道吗?就算她知道了,她会相信自己是一个英雄吗?就算她相信自己是英雄,她将永远见不到自己,自己也永远没有机会,像喷在车厢后面说的那样,找到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努力去再爱一次的机会……

老徐感觉到,车子有些晃悠。他侧转头观察到,在方向盘上,小杜的手,微微颤动着。

他感受到了小杜的忧心,却什么也没说。经过早上的爆炸,在他心中,已经把小杜当作了自己的另一个搭档,一个毫不逊色于小秋的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