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响起了鞭炮声,云山老汉知道又有谁家要打棺材了。这个古老、沉闷、贫穷、僻远的山村,打棺材和结婚讨媳妇一样喜庆、一样热闹,村人笃信死“当大事”,笃信死是一种超脱,一种享受,一种待遇。死了万般烦恼、千种折磨都没有了,人可以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必像牛马样劳累,不必如猪狗样生活,神骛八极、心驰九荒,四处游荡,不必为吃喝操心,不必为医疗费操心,不必为修房盖屋、讨亲嫁女操心,运气好,转世投胎到坝区,到好人家去,也就过上好日子了。运气不好,做个孤魂野鬼到处游荡也没啥不好。做棺材成了村里人最大的事,比修房盖屋、讨亲嫁女重要。儿孙自有儿孙福,死了连副棺材都没有,躺在荒山野岭里,那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悲哀。

云山老汉不想出门,每逢人家做棺木他上门去,不仅遭到人们的白眼,还有冷言冷语,还有挖苦讽刺。从他父母那辈起,买不起棺木成了他家最大的心事,也使他活得直不起腰,最难堪的是,村人谁都不相信他能买得起棺木,说他注定要和他的父辈一样被软埋。现在他有钱了,大家都知道他的儿子在小煤矿被压伤,都知道他有一笔赔款,有了赔款,村人又有了一番言语,说云山老汉你现在有了钱,儿子又瘫痪了,你该把这钱拿来买好的给他穿,买好的给他吃,他是用命换来的血汗钱。有的说云山哪,你怕是要留着买金棺材,你买的太好了,我们就没脸了。有人说你该把你儿子的赔偿费拿来给他讨婆娘,你死了,他也有个照应,你不为他讨,莫不是留着打金棺材。那人明明知道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儿子,即使是寡妇,可偏要这样说。

云山老汉对儿子说:“你的赔偿我不能再捏着了,村里的话难听哩,都说我想为自己打金棺材,我想有副棺木是真,但不能用你的钱,钱够买口薄木的,不够买几块板板埋了,我攒的够了。”儿子说:“爹你莫管他们嚼舌头,你说我这样了谁会嫁给我,就是有人愿意,恐怕钱一到手就跑了。我娘虽然痴傻,但她不会跑,现在哪里找这样的人去。”

老汉纠结,一方面他确实想买副好的棺木,一方面儿子确实需要人照顾,先前在村里物色,小小的村子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就是村里的唯一的寡妇张翠花,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现出了被侮辱的神色,气愤地说:“我没见过男人的么?他也能算男人?”老汉不死心,帮着儿子托了些人去外村找,范围扩展了很宽。他想只要有人愿意嫁给儿子,不买棺木也罢了,他死了儿子有个交代,也就放心了。至于棺木,不想买了,有几块薄木板板也就行了,眼睛一闭,村人愿说啥说啥,不听就清静。

费了很多时间,托了很多人,找了好些个村子,听说是他们这个村,听说是他的这种情况,没有一个愿意的。他基本绝望了,想着找了这么多人,也怨不得自己了。村里人知道他托了很多人,跑了很多地方也没人愿意,村里人没说什么了,只说谁愿意呢?那是火坑,谁愿睁着眼跳火坑呢?谁知来了一个人,是老汉的一个远房亲戚带着来的,年纪有五十多,可能六十左右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她的男人死了,只有一个姑娘嫁到外地,她几乎成了无人管的孤寡人,她说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老汉五味陈杂,经过一次一次的失败,他已经死心了,谁知道来了一个,她说她的要求不高,只要有房住,只要有饭吃就行。这个愿望终于成了,只是她说了一句,你儿子的赔偿费我保管着,我会好好伺候他的。他听了心里一阵惊悚,这不是奔着钱来的吗?把这笔用命换来的钱交给她,如果自己死了她跑了咋办?不交给她,人家凭啥来伺候儿子呢?她如果一走,村人会咋说?看呵,有人愿意上门来了,他死死攒着钱,不是不顾儿子死活,留着钱打金棺材吗?老汉又伤心又纠结,该不该把钱拿给她呢?

看他矛盾重重、心事万般的样子,远方亲戚说:“这事你也不要太急,我看你先考虑两天,想清了给个答复,但不能太久,人家也好有个选择。”远方亲戚走后,这女人一边伺候儿子,一边催促。儿子知道她是为钱来的,哪有人还没进门就不停催钱的了,这种女人做得也太明显了,一点都不遮不掩。催来催去,老汉隐忍着,儿子忍不住了,儿子怒吼:“滚,滚出去,我不要哪个伺候。”女人眼光迷茫,她想他会接受这个事实,拿了钱有人伺候,她说:“你想好了,这话是你说的,你不要后悔。”儿子咬牙:“是我说的,你滚,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