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切都晚了。

等打开第一页,看见上面横七竖八写满了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一切都晚了。我在想,我们还不认识呀!我在想,我们才刚刚开始呀!难道不是吗?其实,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我翻得很快,前后大约两三分钟的时间。一方面,是因为在我面前,坐着三个身份是警察的男人,这种时候,根本不适合阅读这样的文字。另一方面,我想立刻知道,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是怎样爱上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的。

找不到答案。我在那本笔记本里,只看见了一些这样的文字,比如,我爱陈小童……比如,我爱他……

我还看见了这样一段,她写了是怎样知道我名字的,她说,她是在一次交物业管理费的时候,趁人不注意,飞快翻看了那本账册。

我抬起头,看了看大高个、北方佬和那个瘦子,我的意思,是不是梅欢搞错了,认错人的名字了。万一,她想找的,是我的名字旁边上下左右那一个呢?

我是说,我突然而起的这个念头,不是想逃避我的罪责,而是我觉得,我根本不可能再被人爱,再有这样的幸运了。

好像,又不是这样的。因为我接下来,就看见了一些这样的细节。

在梅欢不厌其烦的讲述中,我看见了“电梯”这个字眼,接着就打开了,我走了进去。我一走进去,她的垃圾袋就莫名其妙散落开来。只不过,梅欢还补充说,我根本没有仔细看一眼那些一团一团散落的纸,那上面,写满了她对我的爱。

紧接着,紧接着就是我又走进了电梯,我的衣服撕破了,她的头撞在了大玻璃门上。在这里,她问了一句,她说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衣服撕破了,她的头就要撞在玻璃门上?她很甜蜜,她说,这恐怕就是我们心有灵犀的一种方式。

我还看见了“苹果”这个字眼。她的苹果滚落一地,她说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因为,这一切被我看见了。她说我的目光,扭断了她的鞋跟。那么,梅欢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就要去死?就要从十楼跳下去?那得有多疼呀!

我飞快翻看着,我甚至把那本蓝色笔记本翻得“哗啦哗啦”响。我想知道她从十楼跳下去的原因,用大高个他们的话说,就是,动机。就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因为我吗?

然而,没有。没有动机,就像她根本没有写是怎样爱上我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画?这不合逻辑呀,这他妈根本就是没头没脑的事!

我记得,之前我们谈到了逻辑。三个警察都问过我,说我是怎么招惹她了?他们认为这不合逻辑,不可思议。爱是双方的,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个时候,我也一个反问,我冷笑,说,爱上一个人,需要逻辑吗?这爱情,需要逻辑吗?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对,又觉得哪儿始终不对。

可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等我看完梅欢的笔记本,等大高个走过来,从我手里把它拿走,那一刻,我又使劲拽住,扯了扯,像是要从他们手里把梅欢抢过来。我抬起头,对大高个说:“我有罪!”

大高个反而笑起来:“你有什么罪?”

我说:“我就是有罪。她爱我,我竟然一无所知。”

北方佬不理解:“说等会儿等会儿。我怎么觉得,这个案子,特别深奥,比我们大学里学的高等数学和微积分都深奥,我怎么一下觉得全明白了,一下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

我摇摇头,说:“我有罪,你们把我抓起来吧,判几年刑,让我使劲吃几年苦!”

瘦子突然一声冷笑,说:“你想得美,你这是逼着我们制造冤案呀!笑话,你说有罪就有罪呀?梅欢是不是因为你跳的楼还不一定呢!你走吧,就别逼着我们犯错误了。”

我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我喊:“我有罪!你们不知道吗?”

这样,说得好听点,我是被他们强力劝出派出所的。说难听点,我是在黄昏的时候,被他们赶出来的。那个瘦子力气很大,推推搡搡,最后,一掌就把我搡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我还喊:“我有罪!”我还骂:“你们怎么就他妈的不知道不明白呢!”我极度焦躁,最后,朝着派出所紧紧关闭的门,狠狠踢了一脚。

他们后来给了我个正式的说法,他们说,他们在对我讯问笔录的时候,根本没有闲着,整整一天,分局刑侦大队撒出去十多个人,把我彻彻底底调查了一遍,结论:梅欢确实同我素不相识,而且,我那几天确实不在场,去省城的一个温泉度假区开研讨会去了。梅欢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有罪!你们,听见了吗?

那个黄昏,我被从派出所赶了出来,一路走,一路泪流满面。我想飞快走回去,走进那幢楼,可是,我却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扯着,拽着,步履蹒跚。我只能慢慢走,慢慢回去,一点都不轻松。

这样,我就清清楚楚看见了黄昏中的这座城市,它在暖色的光晕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岛屿,芳香的土地。我看见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女人,她们下班了,匆匆忙忙,她们有着那个笔记本一样蓝色柔软的皮肤,蓝色的面容和形状,她们的鼻尖上,汇集了这个黄昏所有的高光点。

这样,我就觉得我来到了塔希提,我觉得,我就是那个不停画着塔希提女人的高更,我也在问,我也在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还好,暮色时分,我来到了九楼。天色还亮,楼下的一切都还看得见。我飞快穿过我的画室,奔到了窗边。我使劲把头伸出去,朝下看。

一切都是坚硬的。我看见了一个坚硬的停车场,没有路径,我看见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蓝色的车……它们挤在了一起,像一群不肯停歇的蚂蚁。突然间,在一片大玻璃反射出的微亮的光里,我想,当身体撞向大地,到底是谁,才会惨叫出声?

突然间,我的心里一阵疼痛,滋滋作响。

选自《边疆文学》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