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下午三点钟的草坪散发出暖烘烘的气息,被太阳晒软的青草蔫巴巴地倒伏着。我闭上眼睛躺下来,头枕着她的膝盖。不远处正驶过来一台吵闹的割草机。它碾过草地,无数青草被拦腰斩断,它们的鲜血高高向天空喷洒,绿色的血,空气中会立即弥漫开甜而腥的气味,熏得人头晕。
又甜又腥的青草味,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正是下午三点,我在这里感觉的起始,就是这种气味,她身上的气味、头发里的气味,我们周围的气味,这里的气味。
我睁开眼,她正好把书翻过一页。一片静谧,没有割草机,没有青草死去,没有绿色的血。它也从不这样写。细节,最重要的就是细节,它曾告诉我,细节必须真实,这样整个世界才能立住。青草不会喷洒气味甜腥的绿色血液,这个世界立足于此。
她合上书,告诉我,有一次,离家在外的儿子被人杀死,流出的鲜血蜿蜒奔涌至家门前,向年迈的母亲报信。“是真的。”她说。
这种时候我总是感到头疼,我想自己一直没有能够真正适应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她那里好像长出了另外一些规则,和它不同的规则,也超出它称为意外的那种东西。
希希没有留我吃午饭,这是我第一次在晚餐之前的时间去找她,我怀疑她根本不吃午饭。再多想想,和她相关的一切,人,事,送我离开时希希又强调了一遍,一定会有蛛丝马迹,毕竟是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除非……除非我发出指令,我想,但我没有说,因为不论再说什么都可能超出她的理解,而且我也从未想要再发出什么指令。
午后下起了细雨,天空也随之阴沉下来,这是个坏兆头。据说病毒喜欢湿冷的环境,罕见的春雨,以及很可能随之而来的倒春寒,都将利于它们的繁殖和传播。
超市照例放着没心没肺的拜年歌曲,十多年前的影视歌三栖巨星在回环往复的旋律里真诚而空洞地恭喜着所有人。年已经过完了,看上去没有几个人遇到了值得恭喜的事,大家都戴着口罩,沉默而凝重地推着购物车,木然地移动着。
径直穿过生鲜区,在陈列着海鲜的冰柜旁有一道虚掩的窄门,如同这个世界的出口,正对沮丧而无措的人发出无声的召唤。但没有人注意到它。
我走过去,推开门,在全然的黑暗中凭借感觉走下楼梯。不知道经过了几番回旋,在黑暗已经足够深的时候,终于有幽暗的微光,是漂浮的字迹散发出来的,事情似乎很麻烦。
有几次,我有些后悔,我本该选择和其他孩子一样,钻进一个肥皂泡般饱满和立体的世界,在还来不及意识到什么规则、意外之前,就被填满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从里到外每一个感觉,然后带着满足之后的虚空和一点点哀伤,转头扎进那个毫无奇迹可言的、真实发生着的世界。
但那个时候,后悔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因为这里有一个女孩,她身上散发出甜而腥的青草味,像下午三点钟的草坪那样让人惬意,她爱着我,如同我事先指定的那样。
那段日子我们都无所事事。因为它建立的那套链接,这里的一切都停顿了下来。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公寓,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拧开收音机,午间新闻的第一条是播报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确诊、疑似、治愈和死亡数字,在人们的努力下,情况正在好转,这让我对这里充满了信心。午饭之后,她会背一会儿书,她准备考教师资格证。如果下午天气好,我们就到校园围墙外的草坪上去,我打瞌睡,她看书。晚上,我们在那台嗡嗡作响的电脑上看几张碟片,对我而言,画面粗陋得如同是从昆虫的复眼里看出去的景象,她却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据说那些粗陋的影像构成一个神奇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最初是由文字构筑起来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想。
有时候,半夜,她会在膝盖上铺几张皱巴巴的白纸,用一支会漏墨水的钢笔在上面写些什么。那些字歪斜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怀疑连她自己到第二天再去看都未必能认全。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些尽职尽责、却因为事故而被无情销毁的工匠,他们造出了比她那些玩意儿高明上千百倍的东西,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即使和它、我的那架机器相比,她那些玩意儿都太不够瞧了。我嘟哝一声,转过脸去避开她那盏微暗的台灯,心中交杂着苦恼和欢欣重新睡去,那时我还没能学会理解意外这回事。
很长时间过去,我一直没有像当初设想的那样离开。后来我们搬到了现在的屋子,一个宽敞得多,对我们两个人来说甚至有些空旷的地方。她有了自己的书房,可以把裁好的白纸摊满书桌。我还是会在半夜醒来,却不再去看她。
我维持着自己在那边的习惯,拒绝做梦,拒绝书本和文字,拒绝那些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曾发生过的事,书里写的,碟片里演的,她写的。那个逐渐蜷缩弯曲成一只回形针一样的身影,大概就是这样一点点离我而去的。
不知从哪个角落吹来一丝夹杂着腥气的冷风,我不禁皱了皱鼻子,我厌恶这种气味。意识到她可能消失之后,我开始更加鄙夷这里。
如果还是没有头绪……它的文字里语气冷淡,对我妻子的下落毫不关心。
你用文字造出一个世界,你可以随时终止,抛下里面的人离开,这是造物主的权力,我知道它的意思。
希希,我的情人,她被文字创造出来,又从那个世界里跑了出来,可故事还没有写完,她很可能没有下落,她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害怕,却无计可施,我说,这意味着,如果我现在离开,终止指令,丁一也会陷入同样的境地。
它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字迹再度浮现“也许有些危险”。
我知道,有新的意外,她最后写的是另一个故事,希希让我去找一个叫李翻的人,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