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村起个大早的,除了沙玛,还有两个被致富梦想鼓舞的年轻人,一个叫阿嘎,一个叫木呷。他们俩相约去雨林深处,看他们的发财宝贝。一年前,阿嘎从州职业学院大专班毕业,没像其他的毕业生那样在州府或县城找工作,而是心急火燎回了太平村。回到太平村的阿嘎,放下行头就去找儿时玩伴木呷。木呷取笑阿嘎,说:“你怎么放着城市人不做,回来当农民。”阿嘎说:“你懂啥?尽说没见识的话,未来属于乡村,不赶早回来,致富先机就是别人的啦。再说,我们彝人,跟那些傣族、拉祜族、基诺族的人待在一起,就像山羊混在绵羊里,人家天天想吃糯米团,我却想我的苦荞粑。”

阿嘎告诉木呷,他学会了在大树上种铁皮石斛,吸大树的营养,是极品中的极品,市场上价值不菲。阿嘎一鼓动,木呷的血就热燥了,说不学做毕摩了,跟阿嘎学树上种石斛。

木呷放弃神职醉心于俗事,这让做毕摩的父亲乌火恼火透了。乌火认为阿嘎这几年去州里不是读书,而是修炼魔法。是他让自己的儿子着了魔,走上邪道了。他对儿子说:“木呷,你不学做毕摩,太平村今后就没毕摩了。”木呷说:“没就没吧。”儿子的不以为然激怒了老子,乌火咬牙切齿说:“你要太平村失去神的庇护吗?没了毕摩,太平村的人,就没人传达神的旨意了。”木呷抢白说:“在我心中,阿嘎才是真的毕摩,他带给了我发财的旨意。”

在乌火看来,这阿嘎太讨厌也太讨恨,他蒙蔽了自己儿子的心灵。当清晨阿嘎去叫木呷进雨林时,躺在床上的毕摩乌火用诅咒的语气大声说:“今天可不是什么好日子,从树上掉下来,人会砸成烂鸡蛋的!”

一路上,阿嘎一边挥舞砍刀砍着阻挡他们前进的藤蔓和树枝,一边调侃木呷:“你今后腰缠万贯,不会怪罪我断了你的通灵路吧?”木呷说:“要真发了财,我向阿爸推荐你,让你做毕摩。”阿嘎说:“你想得美,我们发了财让我侍奉神灵,你去花天酒地?”

于是他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在静谧的雨林里,两个年轻人的笑声,清越而爽朗。说说笑笑的两个年轻人,不知不觉就进到了雨林深处。

雨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恐怖的叫声。阿嘎和木呷像遭了电击,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叫声掠去了他们脸上的笑意,惊吓让他们的头发瞬间竖了起来。

阿嘎心中嘀咕,难道是毕摩乌火的诅咒显灵啦?

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挤进他们耳朵的,不仅仅是恐怖,还有悲怆、苍凉和绝望。

木呷定了定神,对阿嘎说:“是哀鸣声。”

阿嘎点点头,用手示意木呷跟着他往声音响处走。他俩小心得像怕踩死蚂蚁那样,放轻了脚步,像侦察兵一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

洪钟一样浑厚的叫声,让木呷胆怯得小腿都打颤了。“阿嘎,不会是鬼怪吧?要不,我们别往前了,还是回去吧。”

阿嘎回过头来,看一眼惊魂未定的木呷,他语气轻蔑地对木呷说:“早知道你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我不该约你来种石斛,你就该跟你阿爸学做毕摩。要想回,你就回去吧。”

阿嘎自顾又转回身,径直往前走。这次他没放松步子,而是脚步坚定地往前走。看阿嘎态度坚决,木呷摇了摇头,只好也跟了阿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木呷发现裤管被草叶上的露珠浸得透湿,步子也变得沉重了。

“怕就回去吧。”阿嘎头都没回说。

木呷说:“我可不愿做胆小鬼。”

木呷边说边大步往前迈,他想证明自己并不胆小,不愿躲在阿嘎身后,但他刚要超过阿嘎,却被阿嘎一把拽了回来。

“嘘——”

阿嘎一个指头立在嘴边,接着又用力将木呷按蹲下去,随即自己也蹲下,用眼神示意木呷往左前方看。

木呷看到,在左前方,一头野象正在用长鼻往草丛里拨弄着什么,它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想用鼻子把那东西给卷起来。野象似乎很心急,它粗重而短促的鼻息,让木呷读出了它的焦虑。

“它像是丢了啥东西。”木呷对阿嘎说。

阿嘎白了木呷一眼说:“这是大象,又不是人,身上有钱包手机?”

“但它真的很着急。”木呷抢白说。

“没错,”阿嘎点头说,“它都急得发狂了,快看,它正用腿刨泥嘞。”

木呷说:“它身子前好像是个深坑,它想下到坑里去。”

阿嘎说:“我看那是偷猎人挖的陷阱。”

听阿嘎这么说,木呷急了:“那它不能下去,陷阱下面布的有竹尖子,会受伤的,我们得阻止它。”

他边说边腾地站了起来。

但他立足未稳,又被阿嘎拉扯了蹲下来。

“想找死呀?你以为那是你家厩里的肥猪?这是凶猛的野象!”阿嘎瞪一眼木呷。

“它要下去了真的会受伤。”木呷用手拍了拍地面说。

“大象可不像你那么笨,它聪明得很,会主动避开危险的。”

还真像阿嘎说的那样,大象用脚刨了一阵,没再刨,而是昂起头,吃力地把长鼻伸向空中,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跟先前阿嘎和木呷听到的声音比起来,显得疲惫,却更加悲怆绝望。

那声音在阿嘎和木呷听来,不是叫声,更像是哭声。

它叫完,将头垂下,将长鼻又伸进坑里去,这次它没试图把什么东西给圈拽出来,而是在抚摸什么。清晨的阳光斑驳着透过树的缝隙,照亮了它眼角的泪珠。

木呷说:“它好像很伤心。”

阿嘎揉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谁都看得出它很伤心。你木呷真像一个长舌妇,讨厌死啦!”

野像似乎放弃了对坑里的东西的努力,它收回长鼻,沉默地围着那坑,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迈着疲惫而沉重的象步离开了,消失在了雨林的更深处。

阿嘎和木呷奔向那土坑,想看看坑里有什么东西。

奔到坑前的他们愣住了。

坑里是一头小野象。

两年轻人如果不是看到小野象身边漫开来的血迹,一定都会认为这小野象是睡着了。它的样子看上去憨态可掬,安详而享受,像是正被一个美梦萦绕。

土坑确实是猎人挖的陷阱,里面有用茅草和芭蕉叶伪装起来的尖如芒刺的竹尖子。木呷尝试着想下到深坑里去,却被阿嘎唤住了。

阿嘎说:“木呷别费心了,小野象死了。”

木呷说:“你凭啥说它死了?”

“我在州里念书时,听我的傣族同学说过,母象特别护崽,如果它没死,野象妈妈断不会离开。”阿嘎手抚木呷肩叹息说,“我们刚才听到的,是野象妈妈的呼救声。”

木呷盯着深坑看了一阵,眼泪珠子就从眼角滚落下来了。“阿嘎,”木呷瘪了嘴说,“你别笑话我,我就是心软,想着它这么小,我就想哭,都说大象大,可它却这么小,还没头半岁的仔猪大。”

阿嘎轻拍了两下木呷的肩膀,哽咽了一下说:“哪个的人心是铁打的?我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象也一样,我们回去吧。”

木呷说:“阿嘎,我想再看看它。”

阿嘎没说话,他移开搂着木呷肩膀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但却没摸到打火机,他索性把一支烟揉得粉身碎骨,抛地上了。

“动啦!”

木呷惊叫了一声。

“啥动啦?”

阿嘎好奇地问。

木呷说:“我看到象鼻前方的芭蕉叶动了一下。”

他边说边手指土坑里的偷猎人用来作为伪装的芭蕉叶。

阿嘎朝木呷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芭蕉叶,比这头小野象躺得还要死。

“你眼花了,木呷。”

“我没有,那芭蕉叶真的动了。”

“要真动,也是风。”

“坑里哪有风,象鼻子前的芭蕉叶动了,说明小野象还有呼吸。”

木呷边说边纵身就跳进土坑里去了。

“当心竹尖子!”

阿嘎心提到喉咙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