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夕渡大桥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海豚。我降低车速,在眼角余光里,海豚长而尖的喙斜插向天,一层琥珀色的晨光披在它身上,温暖又锐利。

病毒让城市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封锁,人们缩在家里,紧闭门窗,销声匿迹。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此刻从车窗吹拂进来的风带着洁净清新的气息,河水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这样看,海豚的出现大概不算意外。那么希希呢,她是意外吗?

我把新买的青草味沐浴露放在茶几上,希希没有抬头,她正盯着手机看短视频。

一个视频里,深夜,所有的霓虹和路灯都亮着,可是空旷的大桥上没有一个人影。一头慌不择路的猪狂奔进画面,奋力飞身越过栏杆,扑向桥下漆黑的河水。一个男人好不容易追上来,看到这一幕,喘着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气离开。

另一个视频,还是午夜过后的街道,还是没有一个人影,路旁的树上,树叶都已掉光。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背对镜头朝前方缓缓走去,那人边走边拉着手风琴,随着某种节奏沉醉地摇晃着脑袋,直至消失在黑夜深处。

我也看过几个类似的视频,都是公共场所的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这些视频让我想起在妻子的书上看到的一张黑白图片:一小片灰白色坑洼粗粝的土地上,一个形状宛如远古化石一样的、陷进去的脚印。配图的那行小字,她念给我听过:“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在我们那边,步子早已经迈得足够远。而今,隔着屏幕,视频里那些模糊而简陋的画面再次唤起那张黑白图片给予我的相同的错觉,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这里,此刻不过像陌生人一样远远打量这个重归荒芜的地方。

希希蓬松的栗色长卷发绾在头顶,打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小麦色皮肤,下午三点钟的草坪气味,我确认。希希冲我仰起脸,也许是因为没有笑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陌生,如果是在大街上遇到,我恐怕很难立即确认这就是我的情人,就像我在地铁口跟踪的那个女人一样,影子。

“不是下星期才有时间么?”希希似乎并不很欢迎我。

可笑,我想,就好像除了我之外她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存在于此一样。

它一开始就告诉我,我在这里需要一个身份,它可以由许多要素构成,最基本的几样是:父母、学历、职业、相貌。我调动自己平庸的见识与想象,逐一填满那些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是一个相貌中上、家境殷实、却也谈不上什么远大前程的富二代,他的并不存在的父母应当有一点钱,足以保证他生活无忧,当然,他们绝不能指望他茁壮成长继承家业甚至做大做强,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是懒懒散散无伤大雅耗完人生,波澜不惊的那种。这是我不曾对母亲提起过的人生理想,倒是它告诉我,这个设定十分合宜,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不该在这里显得非同寻常,它建议。

后来,我的设定有了越来越多的细节。三十五岁左右,我最好在一个稳定的单位当上一个小小的部门主任,有一点点权力,手下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供驱使调遣,以免被认为过于无能而动摇了自己存在于此的根基。除此之外,我还该有一个情人,每周两到三次,我去她那里,这未必和爱情有什么关系,爱情只存在于我最初的设定中,而人总要长大。在这个低等的世界里,人们总是习惯马马虎虎把日子顺下去,顺到后面,日子免不了会糟糕起来,所以总得有点法子把这些日子度过去,我也不能搞例外。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否下达过指令,总之半年前部门里来了一个新的实习生。在所有方面,希希都是和妻子完全不同的女人:深色皮肤,高挑又丰腴,爱笑,热情奔放,简单直接。在所有的意义上,她都符合这个世界的大势所趋。

我张开手掌,轻轻覆盖在希希的丸子头上,凌乱的发丝戳在掌心,微微发痒。

我记起妻子讲的第二个故事。一个人挑着鹅笼走在路上,他遇到一个书生,书生走不动路,就钻到鹅笼里去,由那个人挑着走。中午,他们在树下休息,书生从鹅笼里爬出来,嘴里吐出一桌丰盛的酒菜,又吐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陪伴二人饮酒。不久书生喝醉睡着,美女在挑笼人面前,从嘴里吐出一个俊秀的男子,三人继续饮酒。接着美女离开去照顾酒醉的书生,那个被她吐出来的男子又吐出了另一个女人……

这个故事唤起了我对那边的回忆,伴随着妻子的讲述,我的脑海里神奇地浮现出一个个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的那种肥皂泡,它们五彩斑斓,声色缭乱,立体丰满,细节交缠。它们自虚空中诞生,又复归虚空,正如故事的结尾,被吐出来的人又被吞回去,层层返归,直到原点,书生酬谢了挑笼人后,飘然远去。

妻子解释说那大概是一种幻术,里头也许别有深意。可在我看来,这其实很简单——基于创造和生成行为而建立的主宰权。正如我之于她,以及希希。即使那创造靠的只是低劣的文字符号,这样的绝对主宰也应该坚不可摧,实在不应该有什么意外,就像现在这样。

我想着,手掌不自禁地微微下压。这似乎冒犯了希希,她一下子很生硬地别开头。“别闹”,她说,语气有些烦躁。我一愣,收回蓦然悬空的手掌,握成一个软绵绵的拳头,我忽然有些紧张。

她不见了,我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盯住希希。

希希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像是要和我拉开距离。然后她解开头发,用手指胡乱耙了几下,又熟练地重新把它们绾了个结。在这个过程中,我刚才留在她那里的某种痕迹被无声地抹去。这似乎让希希鼓起了勇气,她挤出一个自以为的微笑,盯着我的眼睛,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在地铁口见到一个很像她的人,才想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我说,“但是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

微弱的笑容像一朵浪花一样隐没,希希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结了婚,也从不忌讳我提起妻子。像希希这样的女孩子,原本图的就不会是这个,爱情,对她们充其量是一个玩笑。可是今天,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对劲。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看看?”希希坐直了身子,关切地看着我。

“天马上黑了,周围突然冒出来不少人,而且,你知道,每个人都戴着口罩,所以,也看不到什么……”我磕磕绊绊地说着。我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一个影子面前惊慌失措。

希希的嘴角紧绷着,她的眼神一直空浮而散漫,像是无法完全聚焦,影子们都是这样。

“为什么不去找?”希希问,她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我耸耸肩,说:“我去了派出所,警察说,还没有到四十八小时,他们不能立案。”我说着,尝试将一只手搭在希希肩膀上,所以我还得等……

希希躲开我,脸上泛起一阵掩藏不住的厌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那么,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试着回想了一下,脑子里却只浮现出那几行好不容易看进去的歪斜的字迹:11楼,单间公寓,五年的时间,租金从两千五涨到了四千三,那是因为附近建了一所省重点高中的分校。每周来这里两到三次,晚餐一般有蔬菜沙拉,土豆烧鸡,有时候她煎牛排,配葡萄酒或者香槟,或者榨一杯芹菜汁。上一次送的礼物是珍珠耳环。必须在午夜前离开,来去时他都要洗个澡,沐浴露、洗发水和香水都用青草味,那样他的妻子才不会发现异常。毛绒拖鞋沾了干掉的奶油,春天过完就要扔掉。他离开后她接着用平板电脑看连续剧,有一部剧已经到了第十四季,喜欢吹口哨的女主角终于恢复记忆,最新的一集还没有出来,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前男友的前前女友重修旧好……这就是全部,庸俗、黯淡、无聊,这是妻子写的故事。

“父母、朋友、单位,你得去找啊,那可是你的妻子,”希希用质问的语气说,“丁一。”

空气好像慢了下来,一点点凝固。希希叫出了那个名字后,惶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很快占满了她精巧美丽的面孔,就好像那两个字是什么主宰她命运的符咒。

“你……认识她?”我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颤抖。

希希放弃似的狠狠点了点头,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扯开刚结好的丸子头,浓密的长卷发像海藻一样散落下来,缎子一样的光泽,栗色。

希希猛地扯开刚结好的丸子头,浓密的长卷发像海藻一样散落下来。“和我说说,关于你妻子的事情,她对男人说。”在那间书房里,我失去耐心,直接把那本纸稿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上面只有一句话,我看到的最后一句话。

“你还知道些什么?”我问。

希希凑近前来,她耳垂上的珍珠在发丝的间隙散发出柔和的微光。珍珠耳环,上一个什么节日,我送她的礼物。

“我不知道,”希希说,“那本来不是关于我的故事,只是我忽然有点不甘心,所以就……”

“所以故事没有写完,”我说,“她用那些丑玩意儿弄出了你,然后你从那里消失了,现在,她也从这里消失了。”

“我丑么,嗯?”希希有些不服气地问,她拨了拨长发,甩掉缠上指头的几根头发,才又接着说,“不是最后一个,她中途去写另外一个故事了,所以我才有机会跑了出来。”

“我没有看到那个故事,”我说,“而且你准备跑到哪里去?”

“那么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希希绷紧了嘴角,“她就这样不见了,我可还没有下落呢……”

“生死攸关”,虽然希希是影子造出来的影子,可她说的大概是没错的。

“所以你得再告诉我点儿什么。”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