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小时,对面的警察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警察垂着眼睛,隔着口罩,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听上去也薄弱而乏力。

影子一样的声音。

失踪四十八小时才能立案,我知道,我毕竟在这里待了算是不短的时间。

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警察应该能理解,此外,按照程序,他还应该留下一些必要的记录。而这会让我头疼。

警察拔掉笔帽,翻开一个厚厚的本子。本子看上去已经用了很长时间,边角翻卷皱缩得不成样子,发黄的纸张随着翻动散发出沉积发酵的汗味,上面爬满了歪歪扭扭的蚂蚁一样的玩意儿,在这里,他们一直用这种难看的玩意儿。

本子即将用完,警察在最后一页上一笔一画地写。姓名,丁一。这是我所知道,笔画最简单的两个字,姓,名,最少要有两个字,这是它告诉我的,那台机器,而我厌恶笔画的交叉和转折,所以最终只能是这个。性别,女,当然。年龄……她似乎比我大一点,三岁还是四岁?我耸耸肩,露出一个表示抱歉的笑容。我得去找它确认一下,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她开始存在的那一天,她究竟是多少岁?

警察在口罩后面似乎撇了一下嘴角,还是没有抬起眼皮,像是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妻子不见了,丈夫记不清她的确切年纪。

“年龄”后面空出来,然后另起一行。这时警察终于抬头,盯住我,郑重地问出或许是这次谈话中最重要的问题:“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

路上。在地铁口,一个女人走在前面,穿一件浅蓝色的羊绒大衣,过膝的长款,茧型,但还是能看出来她很苗条,只是背有点驼,走路还有些微微的外八字。这与我的指令无关,是她后来总弓着身子坐在书桌前,花很长时间摆弄那些丑陋的蚂蚁一样的玩意儿,才渐渐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春天已经过半,情况在好转,路上的人比前些时候多了一些,可也算不上拥挤。经过身边的每一张面孔都蒙在黑、白、蓝的口罩后面,没有声音,没有表情,也没有眼神,像是一些乏味的复制品。夜色逐渐闭合,我被奇妙的眩晕感所笼罩,只好在洁净而空旷的街道上停下来。

那个女人已经走远,我喘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我最近总去希希那里,记不清自己上次回家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总而言之,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妻子,如果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刻算起,当然,还不到四十八个小时。

“昨天,或者……”我发现自己没法说下去。

“有没有给她的朋友打过电话,”警察不为所动,继续问,“或者,是不是回她父母那边了。”

朋友,父母,这一切都不在最初的指令中,它也没有向我提过这些事,它只负责执行指令,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我当然也不会把这些告诉警察:朋友,亲戚,父母,希希,一切其实都不存在。

最后一页还空着大半,但再没有什么信息好写上去。本子合上时,那股暖烘烘的汗臭打着旋朝我脸上轻轻扑过来。

警察站起身,把我送到门口,耐心地嘱咐我,有什么新情况应该及时来找他。还有,再过二十四小时,记得来正式立案,他说:“当然,希望到不了那个时候,她已经回来了。不用太着急,”警察说,“人嘛,多少要有点别人没有察觉的事,否则还怎么心平气和过下去,你说对不对。”他说着,甚至还冲我挤了挤眼睛。

就好像他竟然知道些什么一样。在指令中,我在这里是一个受到普遍尊敬的人物,当然,还远远未到造物主或者先知什么的那种地步,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我不想惹麻烦。它忠实地执行了指令,却并没有告诉我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一个影子蒙在口罩后面挤眉弄眼,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就好像他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长成了真实的。

这时,另一个警察呵斥和推搡着一个戴手铐的人从我们身旁经过。被铐着的人戴着一只尺寸明显小了的口罩,口罩正中印着一只卡通猫咪,宽而扁的脸,穿着粉色的裙子,身上斜挎着一只小包。我见过很多次这只猫咪,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猫咪脸上嘴的部位是一片空白。它没有嘴,这让它和现在这个蒙着口罩的世界显出某种奇妙的一致性。

戴猫咪口罩的人被押走后,警察转头继续说:“再多问问她的朋友、同事,或者,查查她有没有订过火车票、机票什么的,还有就是,”警察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通话记录,当然,如果你有什么门路的话可以去宾馆查一查开房记录,我们……当然是要在正式立案之后才能启动这些程序的……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出门的人很少的,所以,刚才我说的那些查起来应该也不难,当然……你得有门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打断他,“如果一直找不到怎么办?”

警察一愣,随即有些窘迫地说:“这种情况也不能说没有……只是……你知道……最后往往……咳……你不会是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看多了吧……”

他逐渐结巴起来,眼神却多了几分狐疑。

我心里有些烦乱,我本来不应该问那一句。我当然有门路,我可以去找它,但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我想。

离开前,警察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嘴唇在口罩后面动了动。

“什么?”我问。

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此次接警的最后一个问题:“还能想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从希希家出来后,我开车经过夕渡大桥,远远看见河面上跃出一只海豚。市区的河里竟然有海豚。我当然不会跟警察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