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下午三点,李翻走进学校对面的小吃店,他把口罩拉到下巴上,要了一笼包子,一笼蒸饺,还有一碗海带汤。这是一天里唯一的喘息之机,吃完饭,稍做休整,他将要奔赴下一名客户。
汤有点凉,喝起来有些腥气,李翻放下碗,皱了皱眉头。
两个故事的写作时间有一部分是重合的,所以可可知道那个叫李翻的男人。丁一同时写两个故事,这并不奇怪,或许她在做一种固执而古板的分配,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给我,一个,也许给她自己。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扯平了。我听过这种说法,就好像这地方的空气中真的横着什么计量工具一样。
李翻穿着西装和皮鞋,胸前挂着一张过了塑的工牌,他的编号是X9280。他看上去落魄而疲惫,像是一件在洗衣机里甩干过太多遍的旧衣服,上面扒着再也无法搓掉的污迹。
这就是她弄出来的男人,我坐在对面凳子上,抱着手臂,下巴微微抬起,审视着他。
“李翻?”多此一问,话出口后我想,一切都和希希说的一模一样。
“我是丁一的丈夫。”我皱了皱眉,躲开碗里的残羹飘出来的腥气,对他宣布。
李翻下意识地朝门外望去,还没有放学,校门口空空荡荡。雨已经停了,但似乎从哪里飘过来一团很厚的乌云,店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了下来。
“那么你是专门来找我的。”李翻说。
“李翻,保险销售,每天下午三点,他会到丁一的学校对面的小吃店来吃饭,他租的房子在附近,这也是他一天之中唯一的见到她的机会。希希不确定李翻是不是会爱上丁一,但一个人迷上把他创造出来的人,这好像是经常发生的事,也许创造活动本身就包含了这种意图,爱和被爱。”希希说。
而在我迄今所知的故事里,只有一个与爱情有关。我没有拆穿希希,却也无法再从她那里获得更多信息。李翻的故事比希希的故事开始得晚,所以希希知道开头,但她后来离开了,所以无从知晓丁一究竟是否写完了那个故事。我也没有在书房的那堆文稿里找到关于李翻的那个故事,他大概和希希一样无法知道结局,无法知道丁一的决定。我不得不这么说,就好像他们变成了真实的人、存在于真实的世界,这实在荒谬。
李翻从桌上一只脏兮兮的长方形塑料盒子里揪出几张餐巾纸,狠狠擦在自己嘴上。他躲在那团劣质的纸巾里面,喃喃地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事情也没有新的进展。”他抬起头,嘴角泛红,眼睛也有些发红。“可我只能继续等下去,”他说,“没有别的办法。”
“你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我把身子微微朝前探去,问。
“很久以前,”李翻说,“我原本应该是一个箭法奇准的将军,那个词叫,百步穿杨,后来她把它从纸上划掉了。”
“大概,她觉得这种事没什么意思,”我说,“我了解她,她总是在找什么最特别、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不会发生、也没有存在过的东西……”我随即意识到自己在炫耀什么,出于嫉妒。我在嫉妒一个存在于业已失踪的故事里的人。
“一切都是真的,”李翻说,“没有发生,没有存在过,那只是你的看法,可你又懂什么?我现在不是就在这里,坐在你面前么?如果我没记错,那个叫希希的女孩也是一样。”
那根头发的触感还留存在我的手指上,我觉得自己无法反驳。
“希希,她也知道你,”我说,“就是她让我来找你的,丁一不见了,这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好像是很严重的事。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什么?”
她在那个词上面狠狠划了一条横线,就像一支箭贯穿了李翻的身体,将军就此终结,他成了一名保险销售。这似乎属于那类高危职业,有一次她告诉他,一天早晨,一个旅行推销员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
这个故事让李翻受了惊吓,他已经被划掉过一次,无法想象再来一次。
丁一告诉李翻,他的故事应该是另外的走向。那也许会是一场历险:世界突然陷入危机,有人死去,有人获得意外的财产,有人卷入穿越时空、跨越种族和性别的多角恋情,而他,平平无奇的保险销售,会因为一次意外的机会成为一个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救万民于水火,并最终抱得美人归。现在好像流行这样的故事,也方便拍成电影。
故事开始后不久,李翻坐上地铁,正准备在去见客户的路上英雄救美,丁一却忽然停了下来。她的另一个故事出了意外,那个叫希希的女孩跑到她丈夫那里去了,那个故事原本不是这样的,那原本甚至压根不是一个关于希希的故事。她不能确定这是希希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只是好像非这么写不可,既然人们总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他们的日子顺下去……
“他很孤独”,李翻说。不知道指的是他自己还是丁一。看着他那和希希很像的、难以聚焦的眼神盯着自己,我有些懊恼,好像自己也成了一个影子。
“也就是说,你现在,实际上,是一个,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我磕磕绊绊地说。从我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愚蠢无比。
李翻摇了摇头。这就是我在这里等她的原因,他说:“我当不成什么超级英雄了,但我还是想告诉她,如果她想离开,我可以带她走。”
为了压下愤怒和沮丧,我不得不略显夸张地冷笑了一声。和“穿越时空、跨域种族和性别的多角恋情”不相上下的愚蠢!我想。
“结果呢?”我问,并且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朝李翻的方向更大幅度地探过去。
李翻脸上泛起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结果我还在这里,等她”,他说。
丁一写了一个糟糕透顶、平庸烂俗的故事,奇遇最终成为厄运,恋情落空,主人公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连变为甲虫的机会都没有。这比失败更令人难以忍受。不会有人买这样的故事,更不用说改编成电影。
“所以,我还是一个保险销售,四处奔波,卑微而劳碌,坐在这里等着见上她一面。”
“这么说,她拒绝了你,”我说,“也对,你说的那种题材现在不太受欢迎了。”
“希希那个故事,她没有写下去,”李翻说,“而我的故事……”
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起来,有什么即将发生。
李翻站起身,几乎与此同时,他拔出怀中的匕首,准确地朝我心脏的部位刺过来。
“一开始,我是将军,然后,我将成为超级英雄,再后来,我有机会和一个女人私奔,可现在,我只能等在这里,请求她给我一个下落。”我倒在血泊中,李翻的脸在我上方,他提着滴血的匕首,冷冷地说。
那匕首大概是作者为她笔下的超级英雄准备的武器。
荒唐至极,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