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为哪样来找你?”

“嗯,炸了吗?”

“你说呢?”

老封半躺在昆明郊区小坝出租房里,朝破损了半边的窗外,吐着烟圈。

窗外一角天空由深而浅,释放出淡蓝色的光,像刚刚熔化的异星金属。

等待敲门的这一刻,还不到24小时。

这让老封觉得,警察的行动过于高效了,没有给他留下更多平静的时光。

那张从张官营旧货市场淘来的缺角小木桌上,三四桶没开封的老坛酸菜牛肉面摞在一起。这让他收到似乎从久远过去,发送而来的一段让人心满意足的信号。

那段信号短促且不完整,一闪即逝。

老封轻轻叹了口气,那角天空不再释放出光芒。

他懊悔,应该等在翠云中央公园,注目着公园门口那棵大洋草果树上,自己精心设计制作的梨花弹,发出巨大的爆炸声。

“一定得把所有的人,都吓得怪喊八叫的,是吧;一定没人认得,这是哪个的大爹,干的这种厉害的事,是吧……”老封暗自得意。

不过,这不是他最初的计划。

他开始的目标,是距离翠云中央公园,将近800米的别鼓楼派出所。

是吓着人了噶?”

“吓着哪样人?”

“不是炸了吗?”

梨花弹爆炸的巨大声响,人群大难临头的尖叫,萦绕在老封的耳鸣中。

老封搅拌着方便面,由此臆想带来的大愉悦,让他双手发抖、面孔放光。“嘿嘿、嘿嘿嘿。”

多种化学物质调配而成的汤料,刺激着老封的味蕾。面汤被老封猛烈吸食的面条甩溅到老旧的青灰色运动套装上。老封被过分咸辣的面汤呛得干咳。“嘿嘿、嘿嘿嘿。”

老封有些怀疑,这笑声,还是不是自己的。“嘿嘿、嘿嘿嘿。”

老封知道他没发疯,他听得清自己的笑声,他喜欢自己的笑声,那笑声听起来,是多么干脆有力、自由自在。“嘿嘿、嘿嘿嘿。”

在老封心中,似乎只有拥有强大的人生,才配如此这般镇定自若、自由自在地嘿嘿嘿。

是伤着人了噶?”

“等到所里,你就认得了。”

“哪样所里?”

老封开始有些紧张,尽管他早在此等待。

他忽然担心,梨花弹在设计上,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两个年轻便衣,一进门,在他面前亮了一下证件后,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也没给过他好声气听。他们没有“表扬”老封干得不错,他们的脸色,就像学生的坏成绩让老师失望甚至气愤。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事有可能出了什么插巴机。

老封不安地朝自己的出租房扫了一眼。

视线越过方便面亮晶晶的塑料封皮,一个只剩下黑色骨架的简易衣柜里,几件地摊货,乱麻麻挤挂在一起;墙角边,一个外壳锈迹斑斑的半球牌老式电饭煲,拖着一条乌黑油污的插线,记不得坏了有多长时间了;一张单板木床,床上堆满没来得及清洗的脏衣裤,和凌乱的被褥裹绞在一起,发出一股发霉的汗臭味……就连原本雪白的石灰墙面,也星星点点,不知被弄了些什么东西上去,显得特别脏乱,特别显眼。

“唉,怎么不早一点收拾收拾呢?”

老封心中,涌起一股莫名伤感的冲动。他意识到,之前自己并没有想过,这里毕竟也是个家,是唯一能安放身心的地方。即便是租来的,也是唯一的;即使只有不到十平米,也是需要打扫整理的。

可现在,必须得马上跟这两个警察离开。怎么办呢?还可以回来吗?

“赶点挨我们走,还在看哪样看。”

“哦,到底是哪样情况,两位警官,能挨我先讲一哈呢。”

“冇挨我们废话,自己整了些哪样难道认不得噶,快走。”

老封像是被什么刺激,突然醒悟般,再次朝那张小木床下,瞟了又瞟。两个便衣越前两步,给他铐上手铐。

冰凉的金属感,让老封慌乱起来,拔腿就想朝外跑。

个子稍矮的便衣,一个擒拿,便把瘦小的老封按得半趴在地;另一个高个子便衣,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可以伸缩的金属探测棍,慢慢靠近那张散发着汗臭的凌乱床铺。

侧翻在地的老封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更贴紧出租房肮脏的水泥地。

老封的左手,一瞬间狠狠地摔撑在水泥地上,挫开了小指根部的皮肤,一阵猛烈的疼痛直钻心底。

一团混杂着香烟灰烬的尘土,冲进了他的鼻子。

这尘土中夹杂着前不久刚修补过的劣质水泥地板的气息。那种经久不衰的化学气味和小指指根传来的阵阵酸麻胀痛,让老封在似曾相识的挣扎中头昏脑涨。

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干呕了几下,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呻吟。

床底下藏着他最大的秘密,那些或许事关他尊严的秘密武器。

老封忽然有种强烈的失落感。这一切,为什么他没能更用心一些,做得让自己更从容、更确切、更完美一点呢?

他搞不清楚,那个梨花弹到底炸了没有,那个让他抱有无限希望的梨花弹,究竟伤着人了没有,那个他精心准备的,为自己的所谓人生泄恨的梨花弹,是不是已经被拆成了一堆散落的零碎垃圾。

除了烟头,除了烟灰,水泥地上还有不少垃圾。眼前的、臆想的、曾经发生的、未来发生的,关于他的种种可能,都会成为不值一提的垃圾。

老封感到口干舌燥,咽喉里像是有团火在燃烧。他把贴到水泥地板上的脸,费力地稍微抬起来一点点,为的是能够深深吸几口气。

空气中,还有他抽过的香烟的味道。

还没等他尽情体味,有只手迅速掐住了他的后脖颈。

他干脆顺势完全躺了下来,蜷缩着,半眯着眼睛。

“老实点,冇挨我乱动!”

矮个子便衣低声吼道,用一只腿压住他,另一只腿半跪在地,以便更好地控制这个侧躺着的犯罪嫌疑人。

高个子便衣弓着腰,动作谨慎且缓慢,探测器在床下一点点移动,碰到了一个东西。

老封听到金属触碰木头的咚、咚咚、咚咚咚的响声,他心中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弛下来,恢复了原先平静——这不正是自己希望得到的吗?梨花弹、爆炸、吓人、对抗、复仇……但老封又隐隐觉得,自己的计划,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压缩了,精简了,变异了,失控了。

“小心点,里首怕是有名堂。”

“是呢,好大一个箱子,测不出来,也不能乱动,得请老徐来现场望望,该咋个整。”

会真呢像我们路上猜的那种,这事越整越大了呢。”

老封听着两个年轻便衣的对话,更放松了下来,似乎他又牵住了事态进展的线头。

他当然知道床底下,大松木箱里装着的是什么,但他绝不能开口说,绝不能在这两个年轻警察面前屈服。他甚至还没有能力把刑警、交警、辅警区分开来,只要看到那身类似的制服,一段令他怨恨的往事,便将他逼退到无人的角落,把自己的反抗意识全副武装起来。

“里首到底是些哪样?”

“你们不是找着了吗,不就是个木箱。”

“你冇装佯噶,最好这哈就赶点说,再等哈我们徐警官来了,你怕就没得说的了。”

老封刚想回一句你们吓唬谁呢,就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此时,他竟然萌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温暖。

这个狭小的出租房,今天第一次这么热闹; 自己身边,第一次有了人搀扶。老封脑海里封闭已久的某个闸门,在刚才的折腾中,一下子被撞开了。

即将跨出出租房掉漆的那道灰绿色小木门时,老封的这份温暖感更加强烈,以至于他的身体,微微颤动起来。

是认得害怕了?早认得害怕,还干这些蠢事整哪样。”

老封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没有听清高个子便衣说了什么,只觉得他的声音,比起刚才来,倒是变得蛮好听的。

门口破损的水龙头,正一滴一滴往下渗水。

一辆白色警车,在工棚一样简易的出租房道路尽头停着。旁边还停放着另一辆,老封几乎天天都看得见的,也不知道是哪家快递公司的江淮轻卡。

越朝两辆车走近,老封越感到失落。他有些后悔,前几天本来动了个念头,要借把扳手,修一下门口这个水龙头的,后来不知道忙些什么,还是给忘记了,这样子滴水,多浪费。

就在两个便衣押着老封,朝白色警车和大红色快递车走过去的时候,对面出租房的门被慢慢推开了。

一个年轻小伙子小杜,探头探脑,小心地尾随出来。

小杜不知道对面的人,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这么一大早就被抓走,但他得看一看他干活儿用的快递车。

他常常担心,那辆江淮轻卡,要是出点什么事,可就麻烦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