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既然叫小区,人肯定多。虽然只是一幢楼,但一到放学,你们想想,学区房,六七个电梯口都挤满了背书包的学生。加上接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再加上送外卖的,临时送液化气的……那不叫热闹,那叫拥堵了。
可这样的闹热和拥堵,对于一幢三十二层的高楼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这个巨大的怪物会慢慢把这些人分别送进各自的楼层、各自抢来的房屋,之后,像吞噬样的,门“砰”一声关闭,剩下的,就是死一般的静,老死不相往来的静。
其实我是想说说这幢楼里的情形,电梯房,钢筋混凝土,谁都不认识谁。再说了,这房子是拼命抢来的,谁又想认识谁?这房子要一万一平米,谁有时间认识谁?但这又怎样呢?有能耐出钱买这房子的人,就有能耐忍受这一切,对吧。像我,还经常跟那些初学画画的文艺男女青年吹牛皮,我享受孤独。所以,孤独算什么?说这么多干嘛?我告诉你们,这幢楼,生而孤独。
好了,我就每天,出去走走。
拉开门,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我得顺着这条走廊一直走到头,才是电梯。没有光,无论白天和黑夜,只有声控灯在一盏一盏铺着路。有时候,我走着走着,就会想,要是电梯猛然打开,不知里面的人见了我,会见到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一种什么表情呢?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我记得,第一次在电梯里碰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手里提着一袋垃圾,电梯门打开,她好像暗暗一惊,垃圾袋没提稳,撒了一地。还好,都是些撕碎的纸、信笺之类,没有异味,我忙着按钮关门,她忙着捡拾收拢,各自相安无事。
这天晚上,我突然梦见了蒙克,是爱德华·蒙克,那个瘦瘦的挪威人,那个公认的表现主义大师。我当然是突然梦见了他那幅叫《呐喊》的名画,画面上的主人公扭曲着脸,扭曲着他所有的表情,从一条长长的走廊向我走来。紧接着,电梯门打开了,我看清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焦虑……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兴奋异常,我认为,我终于看懂了蒙克,或者说,我终于从梦中悟出了一点点什么。
那天早晨我没有犹豫,立刻披衣下楼,准备去一个叫“全福楼”的地方,吃一碗面。我是一个对口味相当挑剔的人,特别是早点,我要么不吃,要么,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我都要打个车,去吃“全福楼”的那碗面。
电梯门打开,我又遇到了那个女人。这一回,可以肯定的是,她住的楼层比我高。不然,电梯从上而下,应该是我站在里边,她站在电梯门口。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惊慌,看上去睡得很好,同样提着一袋垃圾的手,戴了一薄而透明的塑料手套。她的另外一只手,拉着灰色风衣的领,让她看上去显得高冷而僵硬。
我一脚就跨进去,我还在想着蒙克,想着他画出的那张聚满恐惧和焦虑的脸。这个时候,我听见“滋”的一声,我的牛仔夹克居然被一旁的广告牌尖利的角,拉开了一个口子。那个瞬间,我听到那个女人“哎呀”一声,叫得短促而清脆。那个瞬间,我是说,我倒不在意我的什么牛仔什么夹克拉开的口子,我在意的,是这个女人的这一声叫。我只好回过头,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说:“不好意思。”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居然红透到耳根,闷着头往外冲的时候,又“砰”一下,撞在监控门的大玻璃上,很重,还好,玻璃没有碎。
她摸了摸头,跑进了寒冷的晨风中,长发乱飞。
我后来回忆起来,经常在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冤家了。冤家路窄嘛,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就是说,你总会遇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一女的,你一遇到她,就会出点事,或者叫,状况。要么是她,要么是你,事不大,尴尬,足以让你记住。比如,那个女人散落一地的垃圾。比如,我突然鬼使神差撕破的夹克……
我在想,如果这个人就是她,那我就真的遇上鬼了。
当然,也有印象好的时候。
中国写实画派,听说过吗?就是王沂东、艾轩、杨飞云、何多苓、郭润文、张义波、徐茫耀、刘孔喜他们那个群体,最初只有两三个人,后来陈逸飞也加入进来,还有大画家靳尚谊。这样,慢慢地,他们发展到后来的二十多还是三十人。画得好,都是中国油画界的精英人物,都是用传统写实绘画的手法,表达着自己诗人的情怀。我搞水墨山水,但我很喜欢他们。有两点,第一,我认为一个画家,写实功夫千万要到人家那一步,别吹,别到处说你是后现代你变形,有本事,画个石膏像看看。毕加索也变形,可你看过人家的写实油画吗?人家一笔,就可以画出一头牛来。第二,我太喜欢他们画笔下的人物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研究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画,我几乎记得住他们画中的每一个形象。比如刘孔喜,我一看见他画的青春纪事系列中的那个知青女孩,就想起了我的青春。
所以,有一天下午,当那个女人大包小包提着从超市买来的琳琅满目的东西、腾不出手来开监控门的时候,一回头,我正好看见了她的眼神——她瞪着我,让我正好想起了郭润文画笔下的《阿杏》。隐隐约约的,性感而又单纯,生涩而又老道……我忙上前,帮她打开了门。她一闪而进,我闻到的,是她微微显露的汗珠中挥发出来的法国香水的味道,那味道,跟《阿杏》样的,既刺激,又给人一种午后安安稳稳的感觉。
正要一同跨进电梯,我前妻的电话响了。我拿着电话折身就往外走,一直到了喧闹的街上,才接起来。我前妻的电话能有什么?无非就是些买房子卖房子的事,我想,我要是在电梯里当着那个大包小包的阿杏同她吵起来,有失体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清楚地记得,我像徐茫耀一样,在他的画中穿墙而过。我承认,我穿过那厚厚的墙壁,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穿着大红色的睡衣,在午后的时光里,翘着屁股在读一本我看不懂的书。
醒来后,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