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婚恋市场必备杀器：男人的身高和钱，女人的年龄和脸。”
自媒体大V、婚恋达人皇甫二姐如是说。
皇甫二姐外表普通，中等身材，齐耳短发，藏蓝色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唯独眼镜熠熠生辉，牙齿洁白闪亮。中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皇甫二姐的身后打了个炫目的光带。
皇甫二姐是本市著名的姻缘神，有一个月促成31对情侣的赫赫战绩，以讲话入木三分与吃饭无肉不欢闻名，一如她的公众号签名“如果没有美食与爱情可以享受，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皇甫二姐端正坐姿，用银色餐刀专心对付烤得吱吱啦啦的牛排。这块精选原切M5肉眼牛排，肥瘦兼济、细嫩筋道，煎出微微焦黄的色泽，热气中撒一点贡布原产黑胡椒，肉香肆意弥漫。
皇甫二姐是白小墨大表姑二姨妈孙女的三表姐，白小墨奉母上大人之命，在荣登本市黑珍珠美食榜号称“一生必吃一次的餐厅”，请皇甫二姐吃饭。在美食光环与亲戚裙带的加持下，皇甫二姐决定对白小墨的事情负责到底，同时以白小墨为成功案例打开本市、本省，乃至全国的体制内大龄女性的婚恋市场。
皇甫二姐微扫一眼正在吃专心比萨的白小墨，干净的长直发，干净的眼神，干净但乏善可陈的脸庞，干净而一马平川的身材。皇甫二姐太了解这类女孩子了，温室里的雏菊，不寒碜也不惊艳，不自卑也不骄矜，平实自足，淡泊却鲜有人注目，通俗点就是没颜值、没心机、没性感的“三没”人员。
皇甫二姐的话显然没有引起沦落为“三没”分子的白小墨的足够重视，她决定对白小墨详细阐释何为“女人的年龄与脸”，来一次雷霆级婚恋知识扫盲。
符合宇宙级最美标准的脸是锥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嘟嘟唇，简而言之，就是芭比娃娃的真人版，无论是东方Baby还是西方Julie，都是这一型的配置；女人的黄金年龄是20——25岁，身体健康，皮肤鲜嫩，初尝人生百态，尚未世故庸俗。小于20岁，稍显青涩，状态不够稳定，也达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大于25岁，颜值与生育能力开始下降，就像秋后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
29岁的白小墨想了一下，说：“只看年龄和脸，不就是外要一张画皮，内需一个子宫嘛！这样的婚姻有意义吗？”
皇甫二姐感觉到了白小墨的执拗与不配合，她要重磅出击，振聋发聩：
“小墨妹妹，你都毕业几年了，怎么还是个傻白甜呢？成年人不谈意义，只谈价值，有了价值就有意义。这个世界没有永恒的爱情，只有永恒的利益，婚恋择偶永远与金钱、欲望、门庭等多重因素混杂在一起，是一个名利场利益链。举个现实的例子，你是咱们亲戚说的‘别人家的孩子’，名声好、学习好、工作好，一直挺令人羡慕的。但是，为什么那些浅薄无知的妖艳贱货与刻薄自私的绿茶婊嫁得又快又好，而你还是单身狗？”
白小墨不知不觉放下手中的比萨，认真看着皇甫二姐河蚌一样张张合合吐泡泡的嘴。
皇甫二姐得意一笑，说：“在市场体系中，你或者你的产品多么优秀并不重要，你的潜在客户会不会买单才最重要。婚姻市场的价值定位与校园、工作单位的价值定位截然不同，你的优秀适用于外界，却不一定是男性内心真正需要的。对于男性来说，他可能更喜欢一个妖艳货色的撒娇、一个绿茶婊的心机套路小情趣，甚至是一个没工作没学历的姑娘烧得一手好菜，而非一个自立自强工作优秀的职业女性。如果你的优点是男人不需要的，男人需要的优点你却不具备，那么，无论你在别的市场多么抢手，你在婚恋市场永远无人问津。小墨妹妹，考虑问题需要二阶思维，不要流于表面，要深入探讨本质、顺从人性。”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从头浇到尾——如果白小墨有尾巴的话，不仅浸透冷水，还要夹紧尾巴，瑟瑟发抖。
皇甫二姐乘胜追击，说：“普通的婚恋市场，自上而下分为ABCD四个等级，按照中国人“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的传统，A男找B女，B男找C女，C男找D女，最后剩下了A女与D男，A女是条件太好没有人敢要，D男条件太差没人想嫁。小墨妹妹的条件属于B级，家世清白，学习好智商高，体制内工作有保障，如果再漂亮会撒娇，就是妥妥的A级女了。但是，B女的挑选范围最广，向上可以兼容A男，向下可以兼容B、C男。可惜，你在黄金年龄只顾着读书了，错失了所有的机会。25岁之后，就只能在剩男剩女市场挑选对象了。”
白小墨眼前飘飞着无数个ABCD，当情感与利益绑定，这实在是一道无比复杂的选择题。
皇甫二姐胜券在握，气定神闲，又要了一份芝士焗龙虾。
皇甫二姐接着说：“我们从需求与定位来做一个全方位分析。首先，你说说你心目中的婚姻是什么样子？”
白小墨想了一下，坚定说：“两情相悦，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皇甫二姐直截了当否定：“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要再用象牙塔里的标准来指导生活。在剩男剩女的婚姻市场里，优质男人比优质女人少得多。什么叫优质男，就是刚才说的身高和钱，身高指身体健壮颜值高，有钱指社会地位高经济条件好。想要找一个好男人，必须要能掐尖会捡漏。怎么样才能掐尖捡漏呢？你必须抓住优质男人的心理，做一个他们想要的女人。”
白小墨想象自己进入菜市场，用九阴白骨爪攫取性价比最高的蔬果牛羊肉的样子，绝望地说：“我的妈呀，嫁人难，难于上青天啊。”
芝士焗龙虾端了上来，白中透着粉嫩的虾尾肉，淡黄色的芝士流淌，香浓的奶香中隐约透出柠檬的清香与黑胡椒的辛香。
皇甫二姐大快朵颐，心满意足，她决定撒给白小墨一点阳光，笑着说：“有皇甫二姐在，没有不可能的姻缘。接下来，我来帮你做形象突围。你今年29岁，再过一年就是30岁的中年妇女了。但是，换一种说法就变成了优势，29岁是熟女，成熟的蜜桃最诱人，29岁的人性格成熟、懂事，有经济基础。我为你专门提炼了标签，知性与优雅。好包装决定好销路，多看看抖音，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化个妆秒变女神。撒娇的女人最好命，跟男人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把‘我’统统换成‘人家’。”
白小墨问：“为什么换成‘人家’？”
皇甫二姐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龙虾壳：“人家被你气死了，你感受一下，这样转换，是不是女汉子瞬间变小鸟依人。”
白小墨默念了一下，说：“人家知道了。”
皇甫二姐满意极了，再放福利：“我手里正好有一B级剩男，今天下午你们见个面吧。”
见白小墨略有踌躇，皇甫二姐又补充了一句：“别怕，就当练练手，积累一下经验值。”
说着，皇甫二姐点击手机备忘录，从中挑出一个男人的简历——章业明，32岁，高校教师，硕士学历，身高178，离异。
皇甫二姐把资料转发给白小墨，说：“来看这个，条件与你门当户对。你是设计院工程师，他是高校讲师，都是体制内有保障有体面的工作。你29岁，他32岁，男大三，靠金山。你身高168公分，他身高178公分，嘴唇正好亲额头。你是硕士学历，他是硕士学历，势均力敌，强强联合。他虽然是离异嘛，但是，高校福利比设计院高，可以扯平了。而且，男女不一样，男人只要没孩子，离异也约等于处男。”
白小墨看着章业明穿西装的半身照，浓眉大眼，乌黑浓密的短发，嘴唇坚毅得抿成一到线，算得上朝气蓬勃、英气逼人，虽觉皇甫二姐很多论点颇为荒谬，但还是点头答应了约会。
皇甫二姐把只剩了硬壳的龙虾头推到白小墨面前，说：“小墨妹妹，你别光顾着说话，吃点龙虾。这世界，唯有美食与亲情不可辜负。”
午后，白小墨坐在冷饮店外面的绿色卡座上，面前一杯鲜榨橙汁。旁边有棵法桐树，微风吹着树叶，仿佛无数个小巴掌在摆手。
一个矮胖中年男人走过来，圆润的肚子，圆润的脸蛋，圆润的头顶有一片地中海，精心把左侧的头发留长了，涂上发胶，由左而右，细致地粘在头顶。
男人昂首挺胸，中气十足地说：“你好，是白小墨吧。”
白小墨点点头，男人便在对面坐下来，要了一杯凉茶。
男人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章业明，千古文章的章，建国大业的业，明治维新的明。”
白小墨难以置信地看看男人的头顶，又仔细端详男人的五官，眉眼和照片大概有几分相似，两颗大板门牙平添不少喜感。
白小墨忍不住好奇：“请问，您身高多少？您贵庚？”
章业明气宇轩昂的回答：“我身高168公分，体重68公斤，年龄38岁，这都是非常吉利的数字。”
白小墨说：“你的简历上写的是178公分……”
章业明打断说：“那是简历错了，我这么大领导，我能骗你吗？”
白小墨蒙圈了：“领导？你不是高校的讲师吗？”
章业明说：“我是职业岗前培训学校的讲师，比高校收入多几倍，讲师相当于正科级干部。”
白小墨无言以对，唯有尴尬点点头。
章业明问：“你是什么学历？”
白小墨说：“硕士。”
章业明追问：“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吗？”
白小墨莫名羞愧地说：“不是。”
章业明傲娇一笑：“我智商比你高，你信不信？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清华大学，但是我家里穷，读不起。我家是农村的，我父亲在我5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伟大的母亲一个人拉扯大了我跟两个妹妹。为了生活，我在社会上打拼，刻苦学习，别人看春节联欢晚会我在路灯下看书，我是以全省第一名的身份考上函授大学的。”
白小墨继续点头。
章业明又打量了一下白小墨，说：“我对女人的选择标准是优雅、知性、高贵、大气。我的一个前女友是上海的副处长，另一个前女友是北京中学的副校长，都是她们主动追的我。我只看得上北上广这种大城市的女人，坚决不找农村出来的女人。不是一线城市的女人，一股小家子气，根本不入我的法眼。”
白小墨小声说：“人家不是北上广这种大城市的。”
章业明宽容一笑，说：“你是城市里长大的吧，我可以勉强接受。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宽容。前妻趁着我出差，把我母亲从家里赶了出来，我坚决跟她离婚。但是，在法庭上，我对她说，你想带走什么东西都可以，我不在乎钱。女法官都感动了，现场说‘章大哥，你太优秀了，这个女人放弃你是她的错误，我想嫁给你’。”
白小墨说：“好崇拜啊，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什么样子，我可以看看吗？”
章立明用手随便比画了下：“就一张纸片，早就丢了。”
白小墨咕咚一声喝完最后一口橙汁，说：“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说两位共消费了35元。
章业明赞许地看着白小墨微信扫码付账，说：“现在很多女孩子，喝瓶矿泉水都让男的付钱。你的这种做法我很认可，你是个高贵大气的女孩。”
白小墨站起来，一字一句说：“你说法官现场跟你示爱，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因为这种行为有悖职业道德，涉嫌妨碍司法审判的中立性与公平正义。”
章业明张大嘴，离水的鲇鱼一样，喷出几滴唾沫，发不出声音。
白小墨不赞同章业明说话的很多内容，出于礼貌可以尊重他说话的权利，哪怕是偏激、虚荣甚至小气的种种言论，但是，她绝不允许脱离常识的愚蠢理直气壮侮辱正常的智商。
所以，白小墨知性优雅高贵大气地一笑：“再见。”
转身走开的瞬间，白小墨心中有一万只羊驼在狂奔，无论是父母多年的教育，还是皇甫二姐中午的教导，全部碎了一地。愤怒、困惑、郁闷、失望、悲伤、耻辱杂糅在一起，化为一只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齿人手的黑色魔怪。
白小墨看见路边有家装修精致的私房菜馆，看看时间，已到晚餐时分。
新鲜出炉的菠萝包，烤得热乎乎香喷喷，顶上的脆皮香酥、金黄、凹凸有致，横着切开的口子里，夹一片冰冷的厚切黄油，塞得满满当当，黄油被菠萝包的热力影响，在包身的中间位置微微熔化，一口咬下去，感受到冰火碰撞的香甜细腻。
螺蛳粉端上来，大米做成的雪白丰嫩的粉卧在碗底，浸在螺蛳、山柰、八角、肉桂、丁香与大棒骨熬成的生滚鲜活的汤里，漂浮着红通通的辣椒油，最上面依次摆满炸花生米、酸笋、酸豆角、萝卜干、黄花菜、油炸腐竹、鲜嫩青菜，香气四溢。米粉的嫩滑柔韧与螺蛳汤的辣、酸、鲜、香诸般味道交融，华丽无比。
咬一口蛋烧卖。薄而匀的蛋皮，裹着虾仁、甜笋、马蹄、胡萝卜切丁拌成的馅儿，合口处撒着些许青红椒末儿，一口咬下去，蛋皮滑而柔韧，馅料口感细碎丰富，鲜嫩香甜，来不及多咂摸味道，就滑进了肚里。
白小墨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充实的饱腹感让她的心情有了定海神针。
让ABCD都见鬼吧，白小墨最爱的莎士比亚说，爱情里面要是掺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那就不是真的爱情。
不过，皇甫二姐也说对了一件事：何以解忧，唯有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