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学校
尹晓燕
在雾里,我和他沿着山路下山。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呢,穿着运动衫,登山鞋,圆脸红扑扑的。只要有空,我喜欢对着镜子照一照,看自己被晒成秋天的苹果红的脸,大眼睛,黝黑的长辫子。
谁都看不出我怀孕了。才三个来月。
他是我的丈夫,比我大十一岁,与我相比,他显得成熟稳重一些,衣着也朴素,青色夹克洗得有点变色了,黑色的裤脚上有星星点点的泥渍。虽说是老师,但他离开课堂就不善言辞,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可能是在思量着如何适应新的生命、新的生活吧。
我们小两口都是山区老师,负责一个叫“边凹”的完全小学的教学。边凹小学六个班只有二十多个学生,是典型的“复式班”。
两个人默默走在雾色茫茫的山路上,步履匆匆。山很大,一座连着一座,此时都隐藏在了雾里,也像隐藏在我们心里。心里的山是无形的,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山在心里有多少重量。
山路弯弯,路边有树林、荆棘,时而淌过溪流。溪流的声音,也只是隐约响在雾色里。路上布满了石头、沙子,沟坎处可见大块小块的积水。
只能看得到眼前的路,但我们走得快,也格外小心。每一步都很认真。在雾里,两个人也看得见彼此的身影和脸庞,但注意力都集中在路上,谁也不作声。也可能是不愿意或不习惯多说话。两个人都像这雾里的山或无风的树一样沉默,只听得到脚步声“唰唰唰”响。
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狗跑前跑后。这是我们的狗。我叫它卫卫,他叫它赛虎。卫卫或赛虎一会跑前,一会又绕后,也会突然停住,歪着头朝隐约在雾里的灌木丛轻轻吠叫两声。
有了这条狗,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们都不担心会迷路。
我时不时喊一声:“卫卫!”
卫卫掉过头看我,它知道没有什么事,只是叫它而已。
从学校出门到现在,我们都没有说过话了。我才上山当老师的时候,常常听人说,这里的村民不喜欢说话,有的村民,见外来人就躲进家里或树林子里,待到陌生人走了才出来。他们一辈子都说不了多少话,特别是对外来人。所以,他们习惯了沉默。后来我想,在这山里,能和谁说话呢,走一天路都很难遇到一个人。我想了想,除了上课,自己说话也越来越少了。我突然感到紧张,咳了一声,仿佛是提醒一下自己,呼唤一下自己,感觉一下自己是不是真实地存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时不时莫名其妙地紧张,总是怕下山后人们说我变了,不习惯和他们说话了。
这里的村民喜欢跳舞。每逢节日,婚丧嫁娶,他们围着篝火彻夜狂欢。他们珍惜节日里的放肆。据我所知,节日里,他们有一夜不睡的习惯。节日的夜里是谈情说爱挥洒情感的大好时节。然而,这样的夜晚,也不多,他们的时间往往花在路上,这山里,两个人家可以喊得答应,但得走半天才能相遇。为了方便联络,他们在夜里用手电筒闪烁的次数或者所绕的圈数作为暗号。手电筒的光亮,甚至风声,鸟鸣等等,似乎都可以代表他们的心声。唯独不习惯说出来。
我想打破沉默,或许,这样走路太枯燥了,我感到有些累。我有种感觉,走山路不说话更容易疲劳。不说话脑子里就会不停跳出些有用或无用的东西。有用的东西刚想了一遍,无用的东西又跳出来了。
我说,今年的雾真大。
他没有停下来,边走边说,往年的雨天,雾也一样大。每年的雨季,这山里的雾都很大。
说话也不能耽误走路,我只能跟着他急切地往前赶路。雨淅淅沥沥,时下时停,只有雾不散,笼罩着起伏的山峦。我们要赶上今天到乡里来赶集的车下山,五天一个集市,除了集市天,没有车来山里。
我们已经半年没有出山了,山里沉默的日子,压抑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挥之不去。
下了一段坡,又得往上爬,然后才又往下。明明是下山,但随时会出现上坡。我们都习惯了这山路,上上下下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前,身上有点发热,湿漉漉的脸也发烫了。只有那只狗感到轻松,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让我感到亲切。
他让我走在前面,我知道他心急,在前面加快着脚步。他也感觉得到我的心情,怕我太累了,故意放慢了点速度,又冒出了一句,他说三前年的那个夏天,雨水更大,雾更大。
三年前?我听了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三年前我还没有参加工作,还是一名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
毕业后,我通过考试分配到了这山村教书。
边凹学校还有个好听的地名叫东山。
所以,我喜欢听《在那东山顶上》那首歌,是根据仓央嘉措的诗改编的歌词,曲调也优美。虽然,歌曲的内容与我心目中的东山风马牛不相及,但我就喜欢《在那东山顶上》。后来,我还写过《在那东山顶上》的一篇文章。文章写的是我们的学校,那个只有两个老师的学校。当然,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没有分配到一师一校的学校里。确实,我很幸运。我刚到东山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年轻女老师分配到一师一校,在上山的路上被坏人强奸了。
我怕被分配到一师一校的学校。
那天,我乘坐一辆赶集的农用车到了东山乡里,他从边凹学校去乡里接我。在乡教委办公室里,我看到他着装干净整齐,虽然做了精心准备,但还是难以掩饰长途跋涉留下的痕迹。看到我的一瞬间,我感觉得到他的局促,那表情里,深藏着点什么呢?也说不清楚,是那眼神里透出一点不自信吧。可能是为了缓解气氛,他给教委主任和其他一位老师传了支“红河牌”香烟,自己也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我看到香烟在他嘴角上轻轻抖动着,青烟颤悠悠往上升。
教委主任介绍:“这是边凹学校的校长。”
他取下香烟,对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办公室另一位老师补充说:“还是教导主任。”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但是校长、教导主任,还是学校里唯一的公办老师。
然后,乡教委主任很高兴地向他表示祝贺。两人还握了握手。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分配老师到这所学校,更不用说是女老师了。
他有点激动,又感到无所适从的样子,掉头对我说道:“欢迎欢迎!”
我觉得他同时在想,眼前的我就是他的妻子了。
教委领导也和他的想法一样。他曾经要求调动,但这学校离不开他,没有老师接替他,他走了,二十多个学生就没有着落。分配我到这学校,算是一种补偿。
我当然看出了些眉目,我明白一男一女两个老师负责一个学校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在这大山深处。在上山以前,我就听说过,分配到这山里学校的女老师,大多嫁给这山里的老师。在山里,嫁什么样的人,全凭运气。我看了一下他,什么滋味都有,我觉得应该做好心理上的准备。才从学校里毕业,我心气还算高,就算是分配到了东山的边凹学校,也没有失去激情、理想和向往。特别是对恋爱、婚姻,我依然想得神圣,不想随便。我梦想着有一天离开山里,我不可能一辈子陷在这山村里。眼前的他,当然没有放在眼里。
然而,我没有想到,三年不到的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从一个学生变成了老师,变成了他的妻子,很快,我要当妈妈了。
我怀孕了。
我们是在冬天假期里结的婚。当然,是在老家举办的婚礼。我们的村庄在一个物产丰富的坝区。家乡的冬日,天空湛蓝,阳光暖洋洋,田地里长着绿色蚕豆苗和金色油菜花。这样的环境是多么适合举办婚礼!我们在喜气洋洋的唢呐声和祝福声中进了洞房。到现在,我俩都还记得那把金色唢呐在太阳下闪烁的光辉,送亲的人,迎亲的人,脸上都绽开了美丽的笑容。他走进洞房,我头上盖着红色丝巾盖头,暖融融的烛光中,他看到丝巾盖头上绣织的一对鸳鸯。他知道,这是我在山上的时候绣的。他看不到我的脸,但似乎此时才突然感觉到了婚姻的意义,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仪式感,感到神圣起来,感觉到了这婚姻的真实存在。他怀着一种虔诚掀开我的红盖头,化妆后的我让他感到不真实。他看到我眼眶上还有些许泪痕,不由得跟着我感慨起来。他突然想到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婚姻是人生道路上往前迈出的最大一步。”但是,他讲不出劝慰我的话,只是呆呆看着我。
看到他无所适从的样子,我对他说:“我们结婚了,但还不能要孩子。”
他答应了我,他什么都答应我。我们都难以想象,孩子生在山里,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然而,我还是怀孕了。仔细想下来,在这山里,怀孕与否,我都身不由己。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怨谁。
我打了一个趔趄。他关心地问道:“没有事吧?”
“没事。”我说。
我知道是自己思想开了小差,想心事走了神。在山路上走,在雾里行,要格外小心,但不说话,免不了想许多心事。
雾,时而厚重浓烈,时而被风吹淡。淡淡的雾在路上盘旋的样子很好看。雾漫到了路上来,人在路上也变得隐隐约约。
“你给能看得见路?”他问道。
他眼睛模糊,走路有点不方便了,他眼睛是近视,雾气打湿了他的眼镜片。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取下眼镜擦拭。
是的,那天我到了学校,他也是这个样子,摘下眼镜擦拭。从乡里到我们学校,一直是爬坡,汗水打湿了他的眼镜。等那个马夫把我的行李从马背上取下来的时候,他赶快取下眼镜擦拭,把眼镜擦拭干净,准备看我哭。他想象着,我到了这所荒凉的学校,一定会忍不住哭泣。他还想象着,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身边这位女生。
我看到学校几间简陋的瓦房孤零零建在半山腰上,周围都是树林,树林边缘,漂浮着片片白云,这学校,就隐藏在深邃的大山里。我产生了一点眩晕感。我也不知道爬了多少山了,但往上走肯定还是山。站在布满泥土的操场上,望着连绵起伏的大山,我想,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山路,从来没有爬过这么多的山,这情景连梦里也没有出现过啊!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我马上克制住了。
二十多个学生手持鲜花,在山坡上列队欢迎我。很明显这是他特意安排的。他们手里的鲜花让我感动,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鲜花,山茶、杜鹃、百合。后来我才知道,这山里的花种类很多,这山里,最不缺的就是花。他们手里的花带着山风,露水和身体的味道。
二十多个学生嘴里喊着欢迎欢迎,却不敢走拢来,远远站着,表情显得胆怯而羞涩。但,他们舍不得离开,他们要看新来的女老师。头一天放学的时候,老师就骄傲地告诉他们,学校要来一位新老师,而且是位女老师。他对学生说要来一位女老师的时候,眼睛里放着光。这些学生,从来没有看到老师眼睛里绽放这样的光彩。同时,这些学生也对新来的女老师产生了许多猜测,他们早就在想,女老师到来的时候,肯定要哭。今天一个整天,他们采好鲜花以后,都在默默地等待。等待老师去接这位女老师的时候,他们心里怦怦直跳,担心这位女老师走到半路就跑了,因为,他们的学校要走大半天山路呢。他们同时想到,这个女老师看到学校的时候一定会哭泣。
然而,我没有哭。我喃喃自语一般面对着他们:“谢谢你们,你们去教室吧。”
学生没有去教室,教室里没有老师。他们停止了呼喊,停止了摇动手里的鲜花,他们怯生生看着新来的老师。
我向学生们挥了挥手,抬头看着学校这几间瓦房。漆黑的瓦,木板门,木窗玻璃上的蛛网。学校没有大门,没有围墙,操场上有两根松木立在两端,钉上了板子和铁圈,就成了篮球场。瓦房有三间是教室,有两间是老师宿舍。宿舍里有火塘。宿舍也是厨房。
我没有哭。我抬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好像学校的遥远、简陋等等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们把我的行李搬进了宿舍。宿舍比较宽敞,我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火塘,火塘上有锅桩,铁锅,锅铲,火塘好像很长时间没有烧火了。宿舍是刚打扫过的,地上洒了水,我闻到了泥土的香味。木床摆在火塘边上。我下意识地看看宿舍门,对他说,要在门后做个门闩。他不知在哪里找了个生锈了的门扣,在门后钉上。然后我就把门关了,然后,独自在屋子里哭泣。哭泣以后,我心里充满了感动。我终于是一名人民教师了,而且是正式职工,与农民相比,与民办老师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是的,参加了工作,到了东山,虽然是深山,是最不起眼的工作,但自己还是从一个农村孩子成为人民教师。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在师范专科学校读书。父亲咽气前一刻还对我说:“毕业以后,你要去教书,读师范就得教书。”父亲一直认为,教书是最体面最让人尊重的工作,女儿当了老师,他放心,死也瞑目了。他要我答应他。我说:“我毕业以后一定考老师,当老师。”
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对我打工不放心,觉得我驾驭不了外面复杂的社会。他说,你打工除了要面对老板,还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况且,打工始终是漂泊的工作,当老师一辈子就有了依靠,有了饭碗。我记住了父亲的话。本来,有同学约我去城里应聘,工资高,环境好,但我没有去。山区虽然艰苦,但我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教书。因此我上东山,来到了边凹学校。
差不多赶了一半路了吧。我对这山路不熟悉,自从嫁给了他,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不再用心思去感觉路,不再担心这山路怎么走。
然而,根据走掉的时间和自己付出的体力,我觉得应该快到乡街上了。我知道他心里着急,他说:“今天一定要赶上赶集的车,出山去,这雨季,公路随时都有可能被冲毁,那就麻烦了。”是的,现在我们只想着今天如何下山,考虑到了乡里的街上能否幸运地找到一辆货车。
以前,下山的林区公路随时冲毁。但我们可以走路下山,现在不行了,有了身边的我,并且怀孕了,不坐车不行。他希望运气好,能找到车。
他不止一次说:“快了,要放假了。”他十分盼望放假。我说:“你这个老师也像学生一样,盼放假像孩子盼过年。”
其实,我也一样。”
我知道,他对下山后的规划要求不高,也太简单,太单纯,下山以后,只是要去县城里赶集,逛一下超市,见一下父母同学。虽然生活在山里,但我们知道县里乡里都要赶物资交流会了,即使什么东西也不买,去感受一下那种热烈的气氛,也是一种享受。
是啊,半年来,除了学生,偶尔走过的村民,我们没有任何接触外人的机会。他说,好在有了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也说话不多了。
我和他一样,性格都在一点点地变。我开始明白他是如何在十年时间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说,刚上山的时候,精神几乎要崩溃了。现在,我发现他有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毅力,也有许多想法,但不喜欢说出来。他可能知道说出来也没有用,所以不说,就显得更沉默寡言了。
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我还没有分配来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一师一校,一至六年级每门课程都由他一个人全包。星期六星期天,学校里没有一个人。学生都分散在各个村子,各个山头。学校显得更加空旷,风吹得树叶呼呼响,吹得窗户呼呼响。两天时间里,他遇不到任何人,他不能和任何人讲话。
所以,他养了赛虎。赛虎是村民送给他的,是一条杂交狗,灰白色里夹杂着点点黑色。听说,它的母亲是条土狗,耳朵是耷拉着的,赛虎的耳朵是竖立的,显得有点野性也很有灵气。村民怀疑是家里的母狗和山上的狼杂交的。
星期六星期天,他不停地叫着赛虎的名字,赛虎远处去了,他叫,赛虎在身边,他也叫。他还会说梦话,有时候,他被自己的梦话惊醒了,显得很高兴,他高兴自己说梦话,他高兴自己又说了好些话了。
他随时带着赛虎。
我说:“我喜欢这条狗,有了赛虎,多了一个家庭成员不说,整个学校都有了安全感。但我不喜欢赛虎这个名字。”我说:“本来是条母狗,名字也应该有点女性色彩。”他说:“你重新取个名吧。”我说:“可能叫不过来了,它听习惯了。”但我还是叫它“卫卫”。赛虎听到我叫卫卫,便猜出是叫它,回应我。其他人都叫它赛虎,卫卫也能回应。
我分配到这所学校的时候,没有读过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当然也就没读过小说中关于那条叫“卡列宁”的小狗。在师范专科学校里,我只喜欢读琼瑶、席慕蓉、金庸。然而,我上了山,有了我们关于赛虎的对话,我生活中,又多了卫卫。这一切的一切,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关于“卡列宁”的叙述和描写多么相似啊!我后来读了这部小说,读到“卡列宁”那一个章节就忍不住感动,并且流泪了。我想,“卡列宁”是昆德拉特意安排在小说中的小狗,它是为了表达特蕾莎情感生活的需要而出现的,读来有点荒诞但充满诗意,而我们的“卫卫”是真实的,没有任何虚构的,却与遥远的布拉格,二十世纪的小说情节有惊人的相同之处,这一点让我感到惊奇,也感到荒诞、荒凉。
我问他:“你当时有没有怀疑我给卫卫取名是剽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情节?”
我后来想起我们关于卫卫的对话,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可耻。
他说他没有读过这本书,他参加自学考试,但教材中没有提到这本书,所以,他不知道。
我很伤感。
卫卫很凶,陌生人不敢靠近学校。从我到学校开始,卫卫从来没有攻击我的意思,仿佛早就熟悉了我。我到达的第一天,它就喜欢跟在我后面。它跟在后面,我心里踏实。
我的宿舍门口,常常躺着卫卫。
有了赛虎,他相对安静了一些,但难以言说的孤独,还是伴随着他。那时候,他喜欢上课,上课让他觉得不寂寞。也常常盼望着放假,或者没有星期天。两天时间,没有学生,一个人的时光实在是太难熬。有一个星期天,他实在憋不住了,独自一个人来到江边。从学校再往上爬到山顶,然后往下走,山下有条江。江水滔滔,江岸悬崖峭壁,江对岸是另外一个县。江对岸有一条乡村公路,他去江边,是为了看对岸乡村路上的农用汽车和路上的行人。农用汽车突突的响声和排气管里的黑烟,让他感到舒服、亲切。
后来,每次到了江边,他都能如愿。那一天,他不但听到了农用汽车的马达声,还看到了农用汽车排气管里冒着的黑烟。他遗憾没有闻到柴油的味道。他一直看到农用汽车消失在乡村公路的尽头,那条烟雾仿佛在他心里缠绕,久久不能散去。他调过头,突然看到一个戴白草帽的人,一直在那条乡村公路上缓缓走着。那个人走路速度很慢,从容不迫,姿势很优雅,让他羡慕。他站在江边的礁石上,对着那边的人大声叫道:“喂,快过来快过来!”
他想叫他过来,只想和他说话。
江水滔滔,响声太大,那人根本没听见,也不相信不认识的人会叫他。他挥手跑啊跑,跑到江的拐弯处,那顶白草帽飘远了,他怔怔地站在江边,听着大江的涛声哭了。
“幸好有了你。”有时候,他从梦里醒来,喃喃对我说。
“什么?”我被他弄醒,朦胧问道。
他说,他做了个梦,被梦惊醒了。
于是,我听他说梦。他说梦到自己一个人待在学校里,呆呆坐在教室里,教室外是重重大山,没有一个人。只有赛虎抬头望着他。
他已经不止一次做类似的梦了,醒来就和我说。
我下意识地搂紧了他。这时候,夜深人静。我睁开眼,看到窗台上朦胧的月光,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风的声音让这山村学校空旷无比。我从他梦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想,孤独留在了他的内心深处,这辈子都可能挥之不去了。
他为什么不做教书的梦?不做与孩子们在一起的梦?
他的学生,大大小小都聚集在一间教室里。他往往是先教一年级,再教二年级,三年级,依着班次教下去,让教过的班级去做作业,再给后面的班级的学生讲课。我到学校以后,每人负责三个班级。但,往往是他承担的课多些,他总是说,你休息一会吧。他教习惯了,他怕我不习惯。特殊的学校,特殊的教学方法,他怕我不习惯,他只希望我不要对学校失去信心。慢慢地,我觉得自己找不到了存在感。我想和他按规定上课,考核自己的教学成绩。他说,在这里,最大的成绩就是留住学生,至于学习成绩,都没有硬性规定。
我感到有些茫然。同时,我觉得我没有让他解除孤独的情绪。我想,为什么我来了,他还是感到孤独?
快要到乡街了。卫卫似乎比我们更清楚乡街的具体位置。它的神态发生了变化,不再匆忙,表现得恬淡,轻摇着头,轻摇着尾巴。我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望了一下他。
快到了!
他也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提出在树下的石头上休息一下,每次回家,我们都会在这里休息一下。那是一棵古老的山楂树,树上的山楂果还没有成熟,有点青涩。石头很光滑,过路的人,都喜欢在这里歇脚。我说过,刚上山那年,他去乡里接我。那天,我们也在这棵山楂树下歇息过。我还记得,他采了一把山楂果给我。我很不情愿地接过山楂果,跟着他走。
那个帮我驮行李的马夫,奇怪地看着两个不喜欢说话的老师,他是边凹村的村民,更是不喜欢说话,他拿出葫芦丝吹了起来。这里的村民,喜欢带上葫芦丝或笛子上路,打发寂寞的日子。葫芦丝的旋律简单,纯朴,像山里人的生活。“嘟嘟,嘟啦嘟,嘟拉拉嘟,嘟那嘟那嘟拉拉嘟。”葫芦丝的音量不高,但吹出的声音十分圆润优雅。马驮着我的行李,流着汗,吃力地向上爬,清晰的马蹄声“得得”地和着悠扬的乐声,久久回荡在崇山峻岭之中。
我看了一下他,他神情淡然,他从来都是这个表情,我没有和他好,有着距离的时候,他是这个表情;现在,我嫁给了他,并且怀孕了,他还是这个表情。
然而,我十分清楚,自从分配到了边凹,到了这所学校,我改变着他,他也改变了我。不对,是这所学校改变着我们。试想一下,两个不认识的人,如果不相信命运,怎么能相信会如此这般同床共枕。完全是这所学校,把我们拴在了一起。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结缘在一起的人,大多是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乡村,更小一点,一个单位。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有缘分才有可能成为伴侣。
夜晚和他睡在一起,我有时候觉得有点可笑,在来到东山以前,我们不认识,如果不是这种巧合,我不可能和身边的这个他结婚。到了边凹,这仿佛是义不容辞的选择。如果这学校是其他一个年轻男老师,我也极有可能和他结婚。我从前把恋爱、结婚想得很神圣,而到了这里,婚姻恋爱的对象似乎没有了选择的余地,是随机的,也是命运注定的。我想,如果是其他一位男老师,那又会是什么一个人,自己又是什么样一种生活?我想着这样一个滑稽的问题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记得,我是和他在从边凹学校去看录像的夜晚定了终身的。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那天晚上,他和我去村公所看录像。放学了,学校里没有其他人了,我们两人守着几间瓦房和空旷的操场。在这所学校里,每天晚上,我吃饭以后就关了宿舍门,备课,读书,关灯睡觉。学生走了,我们就没有任何其他活动。
我不去他宿舍,我从上山就想打破规律,打破习惯,我不想随便让环境决定命运。
他仿佛也没有过分想接近我的意思。说话也不多,如果要说,他和我讲的,都是学生,教学的问题。我说:“我在学校里学的心理学、教育学仿佛都没有用,如果让我教这么个班,小学毕业生都能胜任。”
他笑着说:“大材小用了啊!”
我也笑了。其实,他也是大专生。
他总是想把生活安排得丰富一些。我来了,学校的课也多了体育音乐,教室里有了歌声。他带领学生种上了蔬菜,买了收音机,在操场边的树上安上了高音喇叭。他坚持每星期一带领学生升国旗,奏国歌。从此,学校的操场上,飘扬着五星红旗。红旗在风中飘荡,这鲜红的颜色和旗帜在风中的响声增添了许多生气。
他极力把这所复式班搞得“像”所学校。
然而,放学以后,学校依然是冷清的,只有我们俩。
这天晚上,他说,村公所有录像。我看了他一眼,他说得很随意,我也就没有往深处想。然而,我心动了,在宿舍里太寂寞了。
其实,那天晚上的录像,我没有特殊的记忆。我只记得录像室低矮的房屋,简单的木凳和叽叽喳喳说话的村民。窗户很小,或者根本就没有留下窗户,一片漆黑。村民向我俩投来好奇的目光,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本地民族语言。录像室里空气不好。我闻到了兰花烟的气味。这里的村民男男女女都抽烟斗,烟斗里装的是自产的兰花烟。我一生都忘记不了那种味道:清香,又有点刺激。是放什么片子的呢?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回来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我跟着他走,心里直打鼓。我开始后悔的同时,猫头鹰也叫了。我平生就怕猫头鹰叫,我父亲就是在猫头鹰叫的那个晚上去世的。
王老师!我身不由己地叫道。
猫头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怕!”
他说:“不要怕!”
我的眼睛也越来越模糊,看不清路了,我跌跌撞撞地走,想哭。
他说:“这山里夜晚猫头鹰经常叫的,不要怕!”
我不敢往前走,差点跌了下去。他拉住了我的手。
蹒蹒跚跚再往前走,我身子软软的。猫头鹰又叫了起来,声音低沉而有力,越来越清晰。平日里内心一直强大的我,突然变得弱不禁风,跌到了他的怀中。
卫卫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这时候,它默默地蹲在路边的草丛中。
我觉得,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变了,我觉得,从这个夜晚开始,我的人生分成两个阶段了。我同时觉得自己没有战胜环境,我屈从了命运和环境。
那只猫头鹰的叫声,让我成了女人。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进了他的宿舍。本来,我们两个的宿舍毗邻,但我始终忌讳去他的宿舍,井水不犯河水。
房间和我的一样大。素净单薄的被子平整地铺在床上,桌子上摆着一把木制三角尺,一个木制粉笔盒,都是他亲手做的。为了适应孤独,他从家里带来了一套木匠工具。铺着报纸的桌子上摆着作业本,没有盖盖的红墨水瓶中竖插着一只英雄牌钢笔,还有打火机和半盒香烟,烟灰缸里落满了烟蒂。我很少看到他抽烟,显然,他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抽烟。我讨厌抽烟,不习惯闻烟味。然而,这个晚上的烟味,让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天晚上,我觉得自己的性质变了,成了另一个人,再不是从前的自己。
然而,坐在火塘边,我还有一种感觉,在那阴森的树林里,我们拥在一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似乎没有体会到应有的冲击,激动和失望。
我低头冥想一会,恐惧感消失了,继而感到了失望。
我坐在他宿舍以后仔细想,认真感觉,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真的不能确定。我有点不甘心,我有点怀疑起他来,难道十年的边凹学校的生活,把他作为男人的最宝贵的权利都磨灭掉了?我想,有那种可能!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他付出的巨大。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同样是边凹,同样一所学校,同样对待那么一群孩子,他都愿意付出,我为什么不能?所以,我觉得自己有这种能力,也应该付诸实践。
我情绪激动,无所适从,只是不断往他宿舍的火塘中加上了柴火,柴火疯狂地燃了起来,把屋子照得通明,整个屋子温度激增,我们都充满了火一样的气息。我激情澎湃,看到他满脸通红,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通过这个晚上,我使我们的生活趋于正常。后来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平庸,我越来越明白,自己能适应眼下的生活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应该知足。
在我怀孕以后,他说:“你先离开这里。”
看起来,他也理解我。
我说:“工作不满五年,没有调动的资格。”
我知道他也十分想尽快离开,想到山外去看父母,看灯火,看许许多多熟悉的和陌生的人,听人们说话。
我怕他不会说话了,性格也变得人们不认识了。
然而,他还是希望我先走。
他随时都会陷入久久的沉默。我认真想过,我没有到这所学校的时候,他是孤独的。我来了,我们结婚了,他的孤独没有真正消除。
我想,如果不是我,而是来其他的一个男老师,他肯定下山了。他可以去新的学校找一个伴侣,那样,就不用再等我这几年了。
哦,我是他的希望!我是他的累赘!
很多时候,我默默地这样想。
到乡街上了。乡街是一条通往林区的公路,呈不规则的S形,是整个东山唯一一段水泥路。街上依然有雾,山峰看不清晰,小溪看不清晰。人在雾里,像慢慢游动的鱼。走近街头,才能看到街上站满了人。公路两边建了高低错落的砖瓦房或石棉瓦房,这些房子有的是商店、餐馆和旅馆,还有一部分是单位的办公用房。连这街上的房子都让我们产生了好奇与新鲜。
往前走,我们看到街上已经有很多人,街的两边已经摆好了货物。货物都有着它们的秩序,街虽小,但也设立着山货街、牛马市场、鸡猪市场。看得出来,赶集的大多是山下来的人,他们天不亮就出发,都盼望着这一天生意不错,因为抱有期望,神情有点紧张,这让这条优雅的街道上充满了活力。
我们的情绪也受到了赶集人的影响,受到街上特有的气氛影响,心情开始振奋。我们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多的人了,我们都不说话,但都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我们对着街上的人笑,高兴地笑,盲目地笑。然而,最让我们兴奋的,还是街道尽头那辆农用汽车。那是一辆货车,车厢上沾满了泥土,轮胎上也沾满了红黄色稀泥。车厢里已经站满了人。他有些紧张,看到那么多人,感觉人太多了,怕是走不了了。
我们紧张地赶到了车后,他说:“我推你上去,还能站。”
我犹豫了一下,我觉得车上人太多。我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
我想等有其他车了再走,大不了在街上再待一夜,车上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是,我还是看到了他迫不及待的眼神。我还想起了他十年的寂寞,想起了他的沉默。我不忍心让他再在山上多待,他已经待了十年了。
我说:“你先上!看如果有位置,我再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让他先上。这时候,我突然又想起来,我到这所学校后,他便可以选择离开,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早走了。我理解他,我不想让他在山里多待哪怕是一分钟的时间。
他听了我的,双手拉住后车厢栏板,使劲往上翻。卫卫十分灵活,看到我们准备上车,懂事地往上跳。我在后面推他的屁股。他上去了。我又把卫卫往上推,卫卫也上去了。他说:“还有位置,我拉你。”
我突然不想走。至今我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没有上车,我为什么突然想感受一下他走了自己是什么状态。
我故意往车上拉了一下,只是象征性拉了一下,他没有拉到我的手,汽车就开动了。汽车慢慢往前开,在雾色中缓缓前行。
他喊道:“快上车!还可以挤。”
我说:“你先走吧,等有车我就来!”
他想往下跳。我说:“不要跳,危险!”
其实也不危险,车路凸凹不平,汽车很慢,他最终没有跳。
卫卫看不见后面的我,它隐没在密集的人群与货物的间隙中。
我挥手向他告别,说道:“路上小心!”
他说:“有车就快下来,怕路冲毁,你就难下山了!”
我想,如果车路毁了,我就走路下去。我想,路上的风景多好!这几年来,我们似乎从来无心去留意路边的风景,好好地欣赏,反而把寂寞想得太多,还不断往其他地方看,往其他地方盲目地奔。
他和卫卫都走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是不是和他待得太久了,想感受一下一个人独处的日子?孤独的山村学校生活,终于让我有了一种深切地体验:深居大山,会产生巨大的孤独,会自闭,而与另一个人长时间形影不离,也难免不会产生出另一种孤独呢。
我成了附属物了吗?我想,我为什么没有了存在感呢?我从前没有这样想过,但事实已经如此。我不止一次这样想,如果分配到边凹的不是我,是其他的一个男老师,那他早已下山了。现在,他会不会想到我是女老师,不能独自承担一所学校的工作,所以,他得留在山里。这是不是让他从一种孤独,陷入到了另一种孤独的原因?这样的想法,老是在我心里打转,让我感到内疚和自责。
是的,我也曾经尝试自立,不过分依靠他。然而,就因为这么个想法,发生了这样一件非常惊险的事。谷玉秀是六年级学生,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但是,她不来上学了。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再读书害羞了。是的,村子里像她那样的女子,有的已经结婚了,生孩子了。在这山区里,十六七岁就结婚生孩子的不在少数。然而,我觉得谷玉秀是学校最有潜力的学生,如果继续读书,肯定能上初中高中。我一心想让她走出大山,改变命运。我想,在二十几个学生中,培养出一个学生来,不待在山里,也是成就。然而,谷玉秀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来上课了。
我决定去家访。如果他和我都去家访,学校就得停课,我说:“我去家访。”我觉得不能什么都依靠他。我觉得,谷玉秀只听我的话。
他十分担心,这山路上很危险。我说:“不怕,我带上赛虎。”我这次没有叫狗卫卫。我觉得叫赛虎了他才会放心。
他知道,我有些固执,我是想证实一下自己,他觉得应该尊重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他越是关心照顾我,我越是烦躁,发莫名的火。
于是,他答应了,让我带上卫卫出门了,去谷玉秀家。我已经打听到了谷玉秀家怎么走,在哪个村子。
卫卫走在前面,走在进村的唯一那条山路上。卫卫时不时会停下来等我,扭头看我,或许它感到有些奇怪,主人为什么选择一个人出门,它同时知道,一个女孩子出门的危险性。
我有一种成就感,自己可以独自去家访,如果现在分配我到一师一校去,也是蛮有信心的。我带着卫卫一直往前走,突然间,山风呼呼刮得猛烈起来,松树沙沙直响,茅草不停倒伏……这时候,卫卫不再向前,嘴里呜咽着,抱住了我的双腿,不再让我向前走。我感到奇怪,我同时相信卫卫的灵性。但是,阴森的气氛使我毛骨悚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看到前面有一棵松树,枝丫旁生,我急中生智,使出自幼就有的爬树本领,借助着枝丫,迅速往上爬,一是可以逃生,二是观察动静。我爬到树顶上的时候,看到前方一个猎人正在追杀一只豹。那只豹子在猎人的追赶下一直向我这个方向狂奔。
我明白了,为什么起风,卫卫为什么抱住我不再向前。我站在树上,往下看卫卫,卫卫在树下,腰身低伏,头高昂着,四脚紧紧撑着地面,尾巴高高翘起,尾巴尖摇摆着,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卫卫并不看我,没有向我求助的意思,它在保护着主人。
卫卫肯定不是那只豹子的对手,如果被猎人追赶急了,必然伤害到卫卫。于是,我赶快往下滑,一直往下,不管有多危险,都要把卫卫带到树上。如果不是卫卫提示,我也会受到豹子的伤害,那后果不堪设想。
快要到底了,我一只手拉着树枝,一只手向卫卫伸出,小声叫着卫卫。卫卫跳了起来,我捉住它的一只脚,往上拉,卫卫也用后脚登着树干往上攀。等到我们攀到树上的时候,豹子疯狂地从树下跑过。那豹子嗅觉灵敏,它在树下打了个转,我们在树上不作声,直到猎人赶来。
后来,谷玉秀又来上学了。当然,她也听到了关于我和卫卫遭遇豹子的故事。
望着农用车慢慢远去,慢慢转弯,终于消失在雾色里。我还站在街边上,仿佛在体味难以言说的韵味,也仿佛是在体味那车是不是真的消失了,我才回过了神。我举步往回走,往街道上走。雾慢慢散开了,街道也逐渐清晰起来。房屋、店铺、山峰、溪流、人或牲畜的面容,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才从雾中显现出来,都慢慢清晰起来。我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走了,自己去哪里呢?自己为什么会留下来呢?反正是留下来了,心情,与他在一起判若两人。
我想,先吃饭,找个住宿的地方。我才想起他还没有吃饭。不过,我知道他的背包里放着饼干和过期了的面包。
往前走,街道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货物都大同小异,然而,每走到一个店铺前,我都会好奇地伸一下头。店主都会热情地问:“买什么呢?需要什么呢?”我笑笑,什么也不答,依然往前走,但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再往店铺里看了,我怕人家不高兴。
我低下头,悄悄地一直在往前走,沿街依然有餐馆,店铺,旅馆。但我对小旅馆有些不放心,我必须找到相对安全的旅馆。走到街中间,大概是在这条S形街道的中间地段,又往东伸出一条岔街。往这条岔街走,要爬二十来级台阶。我慢慢往上爬,一级一级往上爬,爬到了岔出的街道上。这条街道是近几年新建的,房子比较新,也多为旅馆和餐馆。街道是缓坡,我一直往前走,看到一所两层楼房。房屋结构为瓦房,木门木窗,门上挂着灯箱做的招牌。我看了一下招牌“向阳旅馆”,后面还有几个小字“旅馆餐馆”。
我觉得不错,胆怯地进了木质的旅馆大门。我感到自己有点猥琐,呆头呆脑,完全不像一个老师。
“是从学校下来的吗?”老板问。
我感到吃惊,老板怎么会看出我是山上下来的老师呢?就下意识地朝身上的运动衫看,朝脚上的登山鞋看。
“老师大多住我家。”他说,“房间干净,吃饭也方便。”
我没作声。老板又说:“我家也有老师在山上教书,放假了,明天才下山来。”
听说他家也有老师在山上,我突然感到亲切,就答应开房间。
他把我领到了二楼,吱呀一声打开了靠南的一道木门,一股潮湿的难以言说的气味散发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老板已经给我递过钥匙。我进了房间。屋子里摆了两张床。我说,我只一个人。他说,不要紧,我不安排其他人进来。因为是木楼板,没有卫生间。他说,卫生间洗漱间在楼下。
我把东西放到床上,打开窗户,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我看到了窗外又下起雨,雾也又跟着来了。我感到压抑,有些无所适从,突然拿起东西想往外走。
老板说:“你要上街去吗?先吃点东西吧!”
我没有食欲。我又放下了东西。老板就走开了。
我面对打开的窗户,屋檐水嘀嗒直响,窗外是干净的菜地、陡峭的山峰和蜿蜒的山路。哦,是我们刚才走的那条山路,我望着潮湿的路面发呆。望着远方,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我又一次陷入了绝望。
这时候,门板忽然有了响动,是谁敲门的声音?不,是“抓”门的声音。
我茫然地转过头,马上反应过来,迫不及待把房门打开。卫卫飞快冲进来,扑到了我身上,抱住了我的双腿,嘴里“嗯嗯哼哼”着,好像是久别重逢。一股暖流瞬间流进了我冰凉的身体里,心头热腾腾的,我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
选自《黄河文学》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