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记得,我是睡到中午的时候,被警察的敲门声吵醒的。
三个人,很礼貌,进来的时候,那个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北方佬,还一直对我称呼“您”。北方佬说:“打扰您了,我们来,是请您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了解点情况。”说完话,三个人的手都插在裤兜里,根本没有要向我动手的意思。甚至,那个大高个还冲我笑笑,掏出警官证来,说:“我们是城东派出所的。”
北方佬也笑笑,指着大高个,说:“这是我们副所长。”大高个也笑笑,指着身旁那个瘦子,说:“这是我们分局刑侦大队的。”
我有点懵,晕乎乎地问:“什么事?”大高个说:“没什么事,就是,了解点情况。”北方佬显得更轻松,说:“真的真的,了解点情况,然后我们又负责把您送回来。”只有那个瘦子,绷着脸,说了一句让我感到不安的话,他说:“请你配合我们。”
我只能配合了。对不对?
在城东派出所一间宽大朝阳的办公室里,我和他们三个人,隔着一张深绿色的办公桌,面对面坐着。一直到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找我干嘛。
大高个坐在中间,负责问。北方佬和瘦子分坐两侧,负责记录。这样就有点审问的架势,一种无形的压力朝我逼来。
大高个开始问:“姓名?”
我有点慌,极不舒服,动了动屁股,又使劲甩了甩头:“你们在问我?”大高个说:“当然问你,我们这是正式的笔录,请你配合,我们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我更慌,想抵挡和拒绝,摇了摇头,可只一瞬,我又放弃了,点了点头。
大高个又问:“姓名?”我答:“陈小童。”问:“年龄?”我答:“四十岁。”问:“你认识一个叫梅欢的女人吧?”我答:“不认识。”
这个时候,他们三个人互相对了对眼神,大高个才说:“你再想想,你再好好想想,你认识梅欢这个人吗?”
我就好好想了想,使劲在脑子里搜了搜。我发现,梅欢这两个字,陌生得就像昨夜我从平县疾驰回来的那条路,或者,路旁的树,山和立在山上的石头。不对,我再想想,树啊山啊石头啊,都还不算陌生,应该说,梅欢这两个字,陌生得就像火车站拥挤的人群,除了匆忙和模糊,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办法,我只好朝他们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瘦子把记录的笔扔在桌子上,动作很大,那笔在桌子上滚了几滚,才缓缓停住,可以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接着他又重新把那支透明的圆珠笔抓起来,在手里呼噜呼噜转,上午的阳光,顿时变得亮晶晶的。才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梅欢,人家对你都那样了。”
我问:“哪样了?”瘦子一个反问:“哪样了你不知道?”我感到了一阵来自强力的咄咄逼人的挤压,张了张嘴,嗓子一阵干涩,说不出话来。
北方佬好。没有扔笔,从一沓信签纸上抬起头来,冲我点点头,笑着,鼓励启发:“你再好好想想,这个梅欢,住在十楼。也就是说,住在你楼上。”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说:“是,对对对,你们是不是说的那个女人呀?她说她姓梅,让我叫她小梅。”我说:“我一遇上她,就要倒霉。我说你们信不信?你总会遇上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个女人,你一遇上她,你就要倒霉。”
三个警察又对了对眼神,可以看得出,他们对我的回答,明显感到了意外。甚至,他们不得不头对着头,凑在一起,小声商量起来。时间不长,但还是足够让我朝窗外看了看,很奇怪,我就看见了一只鸟,怎么都飞不起来,就连一片阳光,好像在它的翅膀上,都很重很重。
下一个回合,大高个出面。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想站起来,他一伸手,又把我轻轻摁回。他问:“你真的不认识梅欢?”我看看他,使劲摇头。
大高个说:“好吧,看来,我们得提醒提醒你了。”紧接着他说:“梅欢,女,三十五岁,单身,九月十二日,也就是前天,她从她的住处,也就是心香小区十楼,坠楼而亡。经过鉴定,属自杀。也就是说,是她自己从十楼跳下去的。”
我听了,震惊得让我坐的椅子,发出了一声尖叫。但随即,我还是悄悄舒了口气。毕竟,这事他妈的与我无关,八竿子打不着,镇定点!
大高个看了看我,接着说:“但是,我们从她的住处,找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是她最近心情的记录,也就是说,我们找到了她自杀的动机。”大高个在这个时候,咳了一声,像是清了清嗓子,说:“她在那个笔记本里说,她爱你。”
我突然抬起头,看着大高个的头。那情景,就像我扒在悬崖上,看着大高个伸出来的目光和手臂。但我还是拼尽全力蹦跳起来,骂了一句:“我靠!他妈的!”
我接着骂:“我靠,你们这是要他妈的制造冤案啊!”
大高个见我情绪不稳,马上安慰我:“请你别激动,一个案子,我们得搞清楚它全部的来龙去脉,也就是说,我们得穷尽它全部的可能性,才能结案。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大高个说到这里,走回到办公桌前,一把抓起一个蓝色的笔记本,说:“这上面确确实实记录着梅欢全部的心思和想法,我们也可以视同为,这是她跳楼前留下的遗书。”
那是一个无比宽大的笔记本,在我的眼中,就像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我想,如果那上面记录的果真是爱情,那么,那些文字,应该是诗意的,安安稳稳。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林菲,还有,我同林菲在一起的某个色调温暖的黄昏。
我冷静了下来。问:“我能不能看看它?”
大高个很爽快,隔着办公桌,把那个笔记本朝我丢了过来。我伸手去接,心里一晃,一不小心,没有接住。很明显,我听见了“啪”的一声,那个笔记本摔在了地上。就像那个叫梅欢的女人,“啪”的一声,从十楼砸向了坚硬的大地。
但它又是柔软的。我忙把那笔记本从地上捡起来,擦去沾染的灰尘,就摸到了它柔软的皮面。柔软的,就像我从来没有触碰过的梅欢的身体。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间打湿了眼眶,我突然间就想,我还能不能,能不能去捡拾起一个素昧平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