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杀心正在被培养。这是一条捷径。回到开头,回到制衣厂宿舍的几人对野生菌的议题中来。至于菌子到底是不是蘑菇的争论,现在的人更加坚信实践检验真理。脑袋再大也就一张嘴,想法多了嘴就碎,叽叽喳喳。可看不见摸不着,终归乏了。结论终究落于现实,广西佬在乎买,广东佬在乎卖。广东佬物质地说:“说了半天,这个鸡到底什么个价?”牛黄接着话题补充:“你想买,不一定有人卖。”广西佬在假设:“如果有钱,那么想买就有人卖。”青头抢过麻杆的话音呛出一句:“蚂蚁的口水,怎么是你想买就能买?”广西佬疑惑:“蚂蚁?口水?”牛黄说:“鸡,也就是白蚁的唾沫发霉了。不不不,准确地说,鸡是白蚁唾液衍生出来的一种菌体。”

广西佬指了指正在铁架床上爬行的一只白蚁问道:“是不是这种蚂蚁?”宿舍里,一只蚂蚁带领另一只蚂蚁在铁架床上招摇,牛黄的白蚁之说听得众人一怔一怔。白蚁向下爬,向下爬,最终消失在下铺青头的床底下。有人好心提醒:“碾死它,碾死他!”青头毫不在意:“任它爬,任它爬。”广西佬的嘴这会儿借机而碎:“人家青头是要在床底下培养鸡——菌。”广西佬吐字的时候着重拖着音节。这样的强调方式有些夸张,牛黄白了一眼麻杆:“你懂个屁,你就懂个屁。”广西佬将目光聚焦在青头床底下:“难道不是?”广东佬一语中的:“咩?他们这是要积攒白蚁的口水。”

眼见为实,青头床底下的收纳盒中培养菌子的事很确凿。跟王老喆不白跟,还是学到了一些本事儿的,不过他们正在干的事是王老喆这个化学家都没有成功过的。床底下的收纳盒,严严实实。最底层垫着从制衣厂车间捡回来的边角料,用来吸水保湿防止干燥。往上,是玉米粉、葡萄糖、琼脂和马铃薯的混合物,牛黄管这叫作培养基。培养基之上,覆盖着一层青头到城郊公园扯回来的松针。培养基在腐烂,在发酵,牛黄和青头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期待着它发霉。为什么偏要发霉呢?霉了,才有生长的菌。敢情他俩真的在培养野生菌?不懂消毒,不懂加热,不懂冷却,更不懂pH值。培养基生着白花霉了,然后也就黑了。黑了,也就废了。白蚁群是牛黄吸取教训灵光乍现后期放进去的,跑了很多地方才捉来。牛黄这八年级生物学得不赖,生长之所必须是生态。还别说,有了这生态以后,搬进新家的白蚁过得有模有样,很快便修起了巢筑起了窝。这样一来,收纳箱里的所谓小生态被盘活。敢情他们在培养鸡菌?笑话。牛黄用一支筷子挑拨箱内勤恳的蚂蚁,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发现。发霉起白花的菌斑在生长,从蚁窝的顶端呈丝状向上抽条。牛黄激动万分地喊青头:“快看,恐怕我们成了。”丝状的白色菌体从马尾松针间拱出头来,纤细的白色菌杆顶端打开一朵灰白色的小伞。

青头杵着下巴咂巴着嘴:“我怎么看,这么像鸡。”牛黄心也虚:“反正不是鸡菌,也绝不能是鸡菌。”回归正题可以确定的是,青头和牛黄肯定不是在培养鸡菌,因为他们要的是白伞鹅膏菌。青头问:“那这是鹅膏吗?”牛黄在迟疑,然后很笃定:“这个像白鹅膏菌。”青头有些沮丧,说:“哦,那有什么两样?”鸡菌和白伞鹅膏菌尤为相像,形态上,颜色都很相仿。区别在于,鸡菌是上等的珍馐美味,而白伞鹅膏菌却是剧毒之物。那为什么牛黄和青头要培养这种剧毒之物呢?白伞鹅膏菌中毒,有着90%,甚至100%的高死亡率。这点很重要,他俩看重的就是这点,这是杀死香姐丈夫李柯的不二之选。其实鹅膏菌广东也有,不过是岭南云斑鹅膏。起先兄弟俩在荔湾湖公园寻到过几朵,按照王老喆的方式提取了致幻剂,找了只流浪狗吸了做实验。那狗先后吸了七八次,疯疯癫癫咬了五个人,还是没死成。总结原因主要有两点,其一,致幻剂在提取之后需要进一步配制,可配方早已跟着王老喆去了天堂;其二是主要原因,岭南的云斑鹅膏毒性不够强。李柯是必杀的,所以还得用白伞鹅膏。牛黄望着培养基上冒头的白色菌体冷笑着说:“我说它是白伞鹅膏,它就不可能是鸡菌。”

完美的计划中,李柯应该是死于使用白伞鹅膏致幻剂过量的。

杀个人其实不算难事儿,有一万种以上的方式。而杀了人还想全身而退,那就是个难题。青头和牛黄统一意见决心要杀掉李柯,是在李柯发现他俩在涵洞藏毒之后。牛黄说李柯必须死,青头还劝告一命抵一命不值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李珂是非死不可的,他在涵洞取了从王老喆那儿带出来的货,虽说量不算大,一旦流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在圈里,老K这玩意根据纯度是标着型号的,王老喆这货是顶级的,无论在警察那儿还是在同行那儿,辨识度都很高。一旦货流了出去,到了警察那儿肯定是顺藤摸瓜将青头和牛黄缉拿归案。警察这儿还不算什么,最怕的是这货流到了同行那儿,同行都对王老喆的致幻剂配方虎视眈眈,而且先入为主认为牛黄和青头手上肯定有详细配方。牛黄和青头清楚,一旦落到了同行手上,就算没有配方都得整出配方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个时候警察老刘已经盯上了他们。先前打过几次交道后老刘就已经开始有些怀疑,悄摸地着手调查了牛黄和青头的背景,基本落实兄弟俩就是当年跳船逃跑的那两个人。老刘让同事伪装成消防检查的去过牛黄和青头的宿舍侦查,发现了床底下兄弟俩培养的菌子。于是就更有意思了,难不成毒菌真的可以提取致幻剂制毒的配方?老刘内心已经暗暗坐实了兄弟俩培养菌子是要制毒,索性就再忍一忍,要抓就抓个人赃俱获的现行。

青头认真跟踪了李柯几天,这家伙似乎没有将货出手的意思。或者是他暂时没有出货的途径,弄了个砖头般的山寨机掏空了将货藏里面,然后将山寨机塞在带兜的内裤中随身携带。与此同时,李柯也在观察,断定牛黄和青头不过是忍气吞声之辈。竟然找上自己找上门来了,讹上了,跟青头说:“现在粮草充足,我的女人被你大哥牛黄睡了,你们得负全责。”于是青头大半年的工资悉数拿给李柯去会所找了靓妹。青头有些委屈,跟牛黄说:“凭什么,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牛黄拍拍青头的肩膀,说:“都怪我,连累你了。”青头忍无可忍,咬牙切齿说:“李柯必须死,这是天注定,也是他自找的。”

牛黄一想到了香姐,那个恨呀,牙痒痒:就用白伞鹅膏菌,我就想看扑街睁破眼珠咬断舌头。牛黄对李柯有多恨,就对香姐有多爱。牛黄心中的恨一次次从香姐那儿得到加深,香姐一遍一遍地质问牛黄:“到底要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死掉?”可换回来的只有牛黄无奈地回答:“快了,快了。”香姐在牛黄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心里那个恨呀,和爱你一样多。”牛黄哽咽,抚摸着香姐身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又打你了?”香姐依偎在牛黄的胸膛上:“嗯。”

成形的菌株不断被转移到在香姐菜馆的冷柜里,香姐疑虑:“这不像我在云南见过的白伞鹅膏菌。”牛黄很笃定:“这是广东版本的白伞鹅膏菌。”香姐“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杀人的计划的心照不宣的,凑一道菜吧。制造一场野生菌致人死亡。甚至香姐提前酝酿伤心欲绝的腹稿:自己罪该万死瞎了眼,错把白伞鹅膏菌当成了鸡菌,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牛黄交代细节:“对警察说的时候一定要突出菌汤是咱们一起吃的,不过就他死了。”牛黄说完咧开嘴笑起来很冷:“李柯在我眼里已经是个死人。”香姐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可他现在还活着。”

李柯现在不仅活着,这会正在招摇跋扈地向他俩走来。李柯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在他们面前跷起二郎腿。李柯有恃无恐地问:“又来了?”牛黄冷冷地“嗯”了一声。李柯打量了一眼牛黄,挠挠一头油腻的头发,打着哈欠向牛黄提出建议,说:“干脆这样吧,两百块钱,晚上你可以来这儿过夜,睡我的老婆。”人的无耻竟可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没有下限,牛黄惊愕:“啊?”香姐咬着牙愤怒地质问李柯:“你是让我卖?”李柯皱着鼻子有些气急败坏:“该做的都做了,总不能是免费,你可是我的老婆。”事实上,李柯这一建议也只不过是变着法跟牛黄讹诈。

自从牛黄和香姐发生关系以后,牛黄和香姐一起住了下来。香姐说她害怕,李柯总会在大半夜发疯似的来砸她的卷闸门。自从李柯拿到牛黄把柄之后就更加有恃无恐,况且香姐始终是他的老婆,而牛黄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偷腥的。李柯断定牛黄深爱着自己的老婆,满脑子爱情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更是言听计从的。那么,荒诞的事情就更加荒诞了,牛黄斩钉截铁答应了李柯,爽快说:“好,一天两百块钱,从天黑到天亮,香姐就是我的女人。”

香姐激愤地瞪着牛黄:“狗屁,谁是你的女人。”牛黄向香姐微微摇头示意:“就这么决定了。”“一言为定!从天黑到天亮,包夜,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反正你们也见不得光。”这笔生意划算,李柯笑得心满意足还不忘补充说:“不过,我老婆终究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李柯不忘提醒。香姐一口唾沫啐向李柯:“你无耻。”牛黄按住她将要拥上前的肩头。香姐从牛黄手里挣脱,扭过身哽咽着呆望牛黄,说:“我是人。”牛黄揽过香姐搂在怀里:“我们都是人。”不是人的这会儿发话了,李柯自觉得尴尬:“嘿!我还在这儿呢。”李柯戳了戳牛黄的肩膀,打开巴掌伸出俩指头:“包夜,先给钱。”香姐拉了拉牛黄的衣袖:“不要给他。”李柯底气十足:“他敢!”

给钱,即意味着皮肉的交易达成。香姐噬着泪质问牛黄:“你当我是什么?婊子?”牛黄说:“得先将李柯的毛捋顺了,才能一下就让他死绝。况且千辛万苦为李柯凑的那盘菌子,不预先给他尝点甜头,他会欣然接受并且吃完吗?”香姐有点绝望,有点明白了:“所以就牺牲我?”牛黄说:“你比我更希望他死,他必须死,这是前提。”牛黄的回答没有逻辑,但很有说服力。香姐已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那你的菌子真是白伞鹅膏吗?”牛黄说:“必须是。”

有利可图,李柯重新搬回来和香姐一起住。香姐冷冷对李珂说:“你连拉皮条的都不如,你卖自己的老婆。”李柯刚追了龙,这会儿心满意足地蜷在沙发上感慨:“你懂什么?这叫资源共享。”然后扶着香姐的肩膀强调说:“我,我才是你老公,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香姐看着李柯绝望地摇摇头说:“已经不是了。”李柯有些愤怒,然后有些气馁,掐着香姐的脖子抵在墙上,叫嚣:“我才是你老公。”香姐挣扎,说:“你不配。”李柯仰起头手给了香姐一耳光,咬牙切齿:“我不仅是你老公,我还是你女儿点点的爸爸。”香姐一听到李柯说到女儿,整个人塌了下去,哽咽着:“你不是人。”香姐被李珂用胳膊肘牢牢抵在墙角,激愤在无助和绝望中平静下来,只剩诅咒,香姐叫嚣着:“你要死了,要遭报应。”李柯面目狰狞钳着香姐的下巴,嘴巴凑到香姐的耳根说:“下个月就是点点的生日,我已经订了去云南了机票,我要去接点点回来过生日。”香姐顿时咬牙切齿歇斯底里:“你真该死,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李柯笑得很狰狞:“可我活着,因为你活着,我女儿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香姐:“这样的活着,还不如都去死。”李珂扭了扭脑袋,给香姐提出解脱方法:“把那笔钱给我,咱们互不相欠。”香姐被刺激得很抓狂:“不可能,那是留给点点的,除非我死了。”于是李珂更疯,又是一耳光重重摔在香姐脸上:“那你先死。”

青头来了,又走了。李柯拿着他和牛黄的过往作为要挟,差不多已将他们的积蓄敲诈干净。可一听牛黄还要给李柯交什么过夜费,傻眼了,真是够可悲可笑荒唐的。青头建议道:“要不算了,咱仨回云南去。”牛黄望向香姐征求意见,可香姐却很坚定:“他必须死,不然我也不活。”说罢,掏出一把锋利的尖刀来:“他必须死。你们不敢,那我亲手送他下去。”香姐说这话的时候很冷,目光比手中的刀子还要锋利。这样的冷,无限接近于冰,做好了玉石俱碎的准备。于是,对李柯的谋杀只能按计划进行下去。青头有理由相信,香姐的那把尖刀是为牛黄准备的。有理由相信,真要到关键时候,这把刀肯定只能被牛黄捅出去。这源于他目前还无法搞懂的所谓爱情。青头妥协,建议道:“还是尽可能不要动刀子,那是绝对的死罪。”

谋杀李柯的具体实施定在三天后,因为台风登陆,可以掩盖声息。全不知情的李柯现在是绝对的大爷,他很享受这种被供奉着的感觉。一切都依着他,李柯不免有些洋洋自大:“看你爱的这个男人,其实就是个软蛋。”自夸自耀竖起大拇指:“你老公终究是你老公,摆弄你们太简单。”他们共享老婆,他们还一起吃上了饭。一起吃饭,这起初是李柯故作聪明产生的想法。一起吃饭,李柯就可以随时随地羞辱牛黄:“看,烂仔,我老婆做的饭多好吃!”为了突出重点,李柯继续强调:“我老婆做的。”李柯断定牛黄敢怒不敢言,转而阴沉着脸将矛头对准香姐:“眼瞎了手抖,怎么可以做得这么咸?”盘子刚摔,还不过瘾,举起筷子就在菜里翻搅:“怎么可以放小米辣呢?这里可是广东,收起你们云南派的非辣即酸。”牛黄弱弱地说:“可这是滇菜馆。”挑战底线的试探压在最后边,李柯继续叫嚣:“咩呀?还滇,我看就是癫。”

好吧!李柯把整个云南都骂痛快了。那这又能关乎什么事呢?过几天就请他吃盘鸡

牛黄给香姐夹菜:“这个香。”香姐给牛黄舀汤:“这个好。”被无视的李柯气得直跺脚,指着牛黄的鼻子叫嚣:“从今天,从今天开始,过夜费收三百。”牛黄不假思索:“好。”李柯被牛黄惊得张大嘴巴:“那就,四百?”牛黄微微一笑很礼貌:“我给你五百!包括伙食费。”李柯被牛黄出乎意料的回答惊得一愣一愣的,说:“你哪来那么多钱?还五百。”牛黄说:“你管不着。”牛黄的戏来了,要真把自个儿当成个有钱的客人,李柯是老板。李柯不仅卖老婆,现在还卖起了伙食。牛黄在一连错愕的李柯面前摆起了阔:“我交那么高的伙食费,那明天要用什么招待我?”牛黄引导得很好,李柯有点懵:“那你想要什么招待你?”

桌子下,牛黄点了点香姐的脚尖,香姐一点即通入戏来:“明天吃鸡吧,鸡鲍鱼蛋花汤。”李柯原以为香姐是在帮他解围:“对对对!明天就吃这个。”不过李柯转念一想,莫不是他俩在耍我:“这里是广东,哪来的鸡?”香姐:“老家寄来的,今天刚到。”李柯抓着后脑勺还在狐疑:“哦。”然后若有所思反应过来:“那先得把伙食费交了,吃这么好的东西。”牛黄掏出五百块钱摔在李柯贪得无厌的脸上:“好,明天就吃那个什么鸡鲍鱼蛋花汤。”香姐接着牛黄的话补充:“把你的好兄弟青头也喊过来一起吃吧!云南人都好个鸡。”李柯突然又变了卦:“不行。”牛黄和香姐的心揪了起来,李珂挠挠头说:“不行,多一个人就得多交一个人的伙食费。”

李柯很聪明,牛黄很放心。鸡菌是真的鸡菌,在网上购买了以后真空低温邮过来的。在这场暗杀的计划中,靓汤用几个炖盅分别烹制,只不过给李柯煲制的靓汤中加入牛黄培育的白毒伞。如果到时候事发了警方追究下来,也有充分的理由。恰好鸡菌里混进了一朵白毒伞,又恰好这朵白毒伞被煲了汤恰好被李柯误食,疑罪从无,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