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暖暖的太阳已经移到草房正顶了,他听到老牛在院墙下哞哞地叫,他知道该把老牛带到青草坡吃草了。牛老了,牙口不好,光嚼干草不行,还得让它去有草坡、有溪流的地方去,吃吃青草,晒晒太阳,发阵呆,养阵神。
可今天他却不想动,太阳暖暖的,棺材亮亮的,心事长长的。他把棺材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铮明瓦亮,擦得细腻如脂,也把心情擦得忽暗忽明、忽喜忽悲。他想站起来,可是浑身疼痛,关节麻木,手上脚上都使不上力,每次起身,都要扶着凳子几番挣扎才起得来;起来了,大脑里却一片眩眩,不稳住神就要跌倒。他心里一阵悲哀,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对于死,他是一点不惧怕的,甚至是心怀渴望的。人一死了,就可以舒舒心心地躺进棺材,就可以无忧无愁、无挂无碍地享受安宁。可他现在最为忧心的,也最难决断的是,这棺材到底该谁来睡,因为他和儿子有个咬牙咯血的约定,谁先死谁睡。这本来是顺理成章、没有疑难的事,他都七十有余了,不说年龄,就是这身体,也是棺材囊子了。成年累月的艰难生活,一辈子不曾离身的各种磨难,营养是奢谈,一年吃洋芋、苞谷饭、白菜叶子、老酸菜,还谈啥营养,逢年过节吃顿肉打牙祭,也不敢敞开肚皮吃。也挣到点钱,但那是牙缝里、肠子里刮出来的,一有点钱马上攒起,就为这盯心盯肺的棺材。病了死拖硬捱,撑不住了找点草草药吃。有一次他在山上跌伤了,脚踝骨都露了茬,被村人抬到公社卫生所,才治了几天,怕医生要医疗费,半夜趁人不注意,硬是咬着牙偷偷跑出来,在山上找到根棍子,疼得钻心也顾不了,连走带爬地摸回来,差点废了一条腿。后来又得了哮喘病,不要说冬天,就是赤火大太阳的夏天,早晚也喘得透不过气,他想他死于儿子前面是必然无疑的。可谁想得到,痨病人不死,弯腰树不倒,他吭哧吭哧地竟然活到今天,尽管活得腻腻歪歪,活得没个人样。
儿子快五十岁了,这个年龄正值盛年,正是撑起门户的年纪,可儿子从来就没有啥盛年可言,从来就撑不起门户,这也怪不得他,谁叫自己讨了个痴傻老婆呢?想起这事,他就有些恨老队长,他这个堂叔如果不领一个痴傻的婆娘来,他就不可能有这么智力不全的儿子,他就是打光棍,日子也比现在好过。可他又不能怪老队长,没有他的热心,他就连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更不会有个家庭,有儿子。儿子比他更惨,他还讨了个痴傻老婆,儿子呢,有个痴傻的娘,还有个浑身是病、半截埋在土里的爹,自身条件又不好。他也四处张罗给儿子找个媳妇,找了几十年,托了很多人,根本找不到,即使是家境不好的,即使是有残疾的,人家也看不上,眼看快到五十,儿子死了心,他也死了心。
一个远房亲戚来,看了他家情况,也看了儿子的情况,儿子虽然智力不好,但还不致呆傻,身体好,还有把蛮力,那人说:“我们那边小煤窑多,他体格好,那活儿不需动脑,有力气就行。工资高,只是危险,常出事故。”他想想,儿子做不了啥,这地方随你咋苦,也就是混个肚儿圆,不如让他去苦一笔钱。只要有了一笔像样的钱,也能讨个婆娘来,也让他有个家室,自己死了,也有人照顾。儿子也愿意去,他说:“危险不危险倒不怕,做啥不危险,只要有钱,只要工资开得高。”
随了那人去,那是邻县的深山区,那里产煤,煤虽多,但不是大煤矿,不成片,只是零星的鸡窝煤,找到了,开个简陋的小煤窑,挖完就废弃。那里的小煤窑多,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煤窑只有人高,用小碗粗的木头支撑着,人下去腰都直不起。下窑的人只穿一条短裤,甚至短裤都不穿,浑身上下和煤一样黑。儿子去了,小煤窑老板打量下,说:“行,今天休息下,明天下窑。”煤窑老板丢了张纸,说:“这是合同,签了按手印。”儿子有力气,能吃苦,他喜欢按产量计算工资的方式,他背的煤总比别人多,背的次数也比别人多,他想多挣钱。挣了钱到底干啥也没多想,他潜意识中还是希望找个女人的,钱交给爹,由爹安排,爹老了,他的棺材梦也还没圆,总之,把钱苦够,才能实现梦想。
第一个月领到钱,厚厚的一沓,那钱和他背的煤差不多黑,不知被背窑的人数过多少次。那天老板杀了只羊,请他们几十人吃饭。老板有三口小煤窑,背窑的人不少,他们吃得欢天喜地,吃得风卷云残。吃完,跟他住在一个工棚的人说:“走,打炮去。”他懵头懵脑,说:“天都黑了,还打炮?老板没安排嘛。”他们笑起来,说:“不打炮、打洞。”他更懵,说:“现在的洞还没背完,又要打洞。”那些人笑得打滚,说:“可怜你了,活了一辈子连打炮打洞都认不得,那东西生在哪点都认不得,你说是生在肚皮上还生在膝盖上?”他瞪着木然的眼,说:“认不得,我不晓得你们说啥。”有人说:“你莫逗他了,直接告诉他,去日X。”他终于听明白,摇着头说:“不去、不去,那要多少钱哩。”他们说:“不要钱?哪样不要钱?买棵白菜,买把葱都要钱,这是人哩。”他心里还是动了下,他说:“要多少钱哩?他们说:“好点的年轻的一百五,老的没看头的五十。”一听这价,他动摇了,在村里,除了吃饱是挣不到钱的。这里虽然能挣到钱,但苦不说,是用命挣钱的。小煤窑事故多,前几天另一个窑塌了,还死了人哩。
看到血肉模糊的死人,看到断脚断手,疼得撕心裂肺喊叫的人,他还是惊悚、震颤,没有寒风,依然抖个不停。他想事故是避免不掉的,只要在小煤窑干,谁也不知道哪天会落到自己头上。那天,这座山的小煤窑上的跑了几个,他们约他跑,跑到山口,他站住不走了。那些人催他,他说:“等我想想,等我想想。”他们说:“想个㞗,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他说:“命重要。”想想又说,“钱重要。”那些人说:“钱是你爹,命都没了,要钱做啥?”他说:“我爹说要给我讨婆娘哩。”他们走了,说:“不要跟憨杂种多说,啥都想不清的人,讲了也无益。”
又干了几个月,总算平静,他打算干完这个月就半年了,该回趟家了。他攒了笔钱,他不上乡场的邮政所去寄钱,他觉得钱在手上最实在。他把钱这里藏那里藏,长筒水靴里,用塑料布绑好,床板下,窑洞外的石缝下,到处都藏过,终究不放心,最后交给老板,说:“这是我的命哩,我把它交给你,也就是把命交给你了。”老板说:“放心,苍天在上,我吞了你的钱汽车碾、岩石砸,不得完尸。”他放了心,不再一天到晚为藏钱操心。
该来的终究要来,还没等他回家,小煤窑出事了。那天本该下班,其他人都走了,称秤记账的人都催过他几次了,他还想再背点,终果煤窑塌了。他被埋在里面,等被刨出来,已人事不知了。连夜送到县里医院,经过一番抢救,命是保住了,人却瘫痪了。
他得到一笔钱,这笔钱是他,也是他们这一家见过最多的一笔钱,如果拿去讨个媳妇,应该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现在不需要媳妇了,他的脊椎断了,胸口以下的功能完全丧失了,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你就是有钱,谁愿嫁给一个活死人呢?
儿子遭罪,云山老汉同样遭罪。都到晚年了,原指望儿子来照顾他的,他浑身是病,一起床就喘个不停、咳个不停,咳得地动山摇,喘得海啸云奔。他在山崖上摔断过腿,没有钱也舍不得钱好好医,落下残疾,走路歪歪倒倒,疼得冒冷汗。现在要照顾瘫痪儿子,那个艰难、那个艰辛就不用说了。
为儿子做吃的,他手拙,也没啥好做的,家里反正都是粗粮,粗粮细做他是不会的,眼花、手颤、脚发抖,能囫囵做出来就不错了。儿子睡在床上消化不良,吃他做的食物吃得发恶心。想吃点好的又开不了口,只是忍着。那天他看见老爹捧了几个鸡蛋进来,挺新鲜,才下的,突然想吃碗鸡蛋,开口讲了,云山老汉听到了,也答应了。本想存起来的,但看到儿子乞求的眼神,终是不忍,但他从来没做过鸡蛋,想象着别人怎样做,敲碎、乱搅一气,也不放油也不放盐,更不知道撒把葱花,放在火上煮,结果做出来的不是味美的蛋花,而是焦黑的一坨,吃得儿子发恶心。
最使老汉头疼的是儿子屙屎屙尿。儿子脊椎断了尿屎失禁,想哪时屙哪时屙,根本不听指挥。有时人没走到床边,他早就屙在床上了,弄得一个房间臭烘烘的。再怎么脏怎么臭也得弄,总不能让儿子在尿屎上打滚,他要去擦,要去换,要去洗。他把儿子换下的衣服被褥抱着,到小河里去洗,热天还好,冷天河里结了一层薄冰,把人冻得手指生疼。有一次在河边蹲得久了,头一晕,一下就扎到河里去了,好在河水浅,但一身湿透了,挣扎着回到家,病了一场,躺了三天。尽管如此,他还要挣扎起来给儿子做吃的。他绝望地大喊大叫,伤心得老泪纵横,儿子听到他的叫声,儿子更伤心。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儿子号啕大哭,说:“爹你弄死我吧,你弄死我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听到儿子的哭声,他不哭了,他知道儿子早就不想活了,只是苦于爬不起床,要不早就去买农药来喝了。儿子几次试图自杀,但他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他想撞墙,爬挪个半天也接触不到墙,想吊脖子,连把衣服撕成筋扭成绳的力气都没有。人哪,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人最悲哀的是连死都死不了,连死都是最大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