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幺哥前脚一屈,矮下身来。陇启贵摆摆手,没骑它。路宽的地方,他就和幺哥并肩走。路窄的地方,就让幺哥走在前边。远处的山山岭岭或红或黄,色彩丰富,像是乡场上早早就开卖的年货。前几天曾有一帮学生来这里画过画,陇启贵看了半天,老觉得他们色彩没有弄准,一眼看去,要就是像过期的布料,要就是像如花手机里开了美颜的照片。路边坎上的山茅草,水分渐失,但估计是储了一年的营养,最香,幺哥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撩上两嘴。喜欢吃就好,喜欢吃的牲口,身体不会差到哪里去的。陇启贵不管它,自顾走。其实也走不了多远,落后的幺哥就会奔过来,用长嘴在他的后背上蹭一下。幺哥的嘴唇潮湿而温暖。这样的感觉,在陇启贵的记忆里,除了幺哥,恐怕就只有如花才会给他。

幺哥会不会知道它的未来?陇启贵又想,自己是人,连晚上是吃烧土豆,还是荞疙瘩饭,都无法预测,何况这毛脸畜生。

陇启贵跳上马背,感受着幺哥特有的气息。来到镇上,天色渐晚。多嘴小吃店门口,陇启贵缰绳一紧,幺哥站住了。陇启贵跳下马来。餐馆里没有一个客人。骆二还在看微信,小视频里,一匹小骒马,在山地上,低头啃一口枯黄的草叶,又抬头四下张望。秋风吹过,长长的马尾巴恣肆散开。

“房子看了吗?质量怎么样?”

“还行。”陇启贵说得很小声,侧头去看了看幺哥。

“土豆焖饭,配一碗酸菜土豆丝汤?”这是陇启贵一直的标配。但骆二在做饭之前,还是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

陇启贵晃了晃背包:“不用了,有炒面。打斤酒来。”

“再苦再累,别亏了身子骨。”骆二看他脸有些憔悴,“听说如花要回来了?”

“你耳朵灵得很。”陇启贵也不否认。骆二刚揭开酒瓮。陇启贵抢着把酒提子塞进去,往平静的酒面上荡了荡。骆二睨了他一眼:“那酒花不是?”有酒花,是酒品质好的表现。陇启贵咽了咽口水:“一斤。”骆二拿来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把酒潺进去,递给他,又用土碗,给他另盛了半碗:“这是送喝的。”陇启贵也不推辞,接过,端着出门来喝。幺哥看着他,甩尾巴,刨蹄子,吹响鼻。陇启贵提了提马嚼口,让幺哥的嘴高些起来,往里倒酒。马嘴不是人嘴,没有包容,陇启贵倒一口,幺哥嘴就漏掉一口。陇启贵努力将幺哥的头举起来,小心往里倒,酒液还是嘀嘀嗒嗒往外流。幺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舔了舔陇启贵的手。

骆二说:“这家伙,也贪酒呢。”

“它是投错胎。”陇启贵说。下句他没有说出,他怕骆二不高兴。

“过些天你就要离开野草坪,幺哥怎么办?”骆二问。

“正想呢!”陇启贵也不瞒他。

骆二说:“卖给我算了。”

陇启贵吃惊地看着骆二。什么时候,骆二都钻进他的心里去了?

“你不是办养猪场了吗?”

“是呀!”

“那你买马干嘛?”

“我做生意呀!那匹花骒马,都有人给价了。”

骆二是个厨师,也做生意,想法怪异。马到了他的手,怎么处理,肯定就由不得陇启贵。陇启贵呆住了,脸绿了。他跺了一脚,扔下酒碗就走。幺哥不知所以,呲着嘴,突突突地跟了上来。

夜色隐晦,陇启贵的脚步慢了下来。前边是个岔路,往山上走,就是野草坪,往山下走,是另一个村庄。穿过那村庄,过一座石桥,就是另外一个省了。岔路口有块石头,又大又平,都给往来歇脚的人磋磨得干干净净。陇启贵坐下来,石头凉凉的,正好给燥热的屁股降温。折腾了一整天,靴子湿漉漉的,脚非常的不舒服。陇启贵脱下,另一种爽,从脚底升了起来。陇启贵反过手去捶了背,掏出矿泉水瓶,拧开盖,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幺哥抬起前腿,挠了挠他的脚,又挠了挠那靴。陇启贵说:“幺哥,穿靴的感觉……”幺哥脚上包的布,早不在了。陇启贵拾起水靴,套在幺哥的两只前蹄上。看它的滑稽样,陇启贵忍不住笑。

“舒服不?有没有那种……”陇启贵突然想起,幺哥活了这十多年,还没有和异性相处过,它哪会有那种的感觉!他有些歉意,觉得对不起它。

幺哥长脸蹴来,潮湿的嘴巴将他的脸弄得痒痒的。

陇启贵嗔怨它:“幺哥,你有酒瘾了。”

陇启贵翻了翻背包,掏出口缸和炒面。他将炒面倒进瓷缸,倒了些酒进去。伸进手指,不停地搅捏。炒面成坨,陇启贵撅起手指,捏了一团,尝尝。“嗯,不错。”陇启贵捏了一大团,塞进幺哥的嘴里。幺哥大口一张,三两下就咽下去了,舌头转了转,长嘴又蹴过来。陇启贵喝一口酒,就给马嘴里塞了一团炒面。自己还没有咽完,马嘴里又空了。

“你吃慢点行不?”陇启贵又给幺哥嘴里塞去一团,“好东西要慢慢品啊!听不进去?真是毛脸畜生!”幺哥懒得听他,只顾吃。幺哥一直都贪吃。有一回,陇启贵和幺哥驮土豆出山,累了,在半路上,陇启贵将缰绳的另一头,拴住自己的腰,在路埂上坐喝。陇启贵做了个梦,自己躺在云朵上,在飘动,浪漫呢!睁开眼睛一看,哈,这家伙,居然将他一步步朝菜地里拖。

脑壳热,杂乱的声音此起彼伏。陇启贵将脸背开,努力不看幺哥。他一边喝酒,一边揉眼睛。一边揉眼睛,一边喝。喝着喝着,他受不了。回过头来,幺哥却不再看他。幺哥看的不是回野草坪的路,是另一条路。“我可是要当爹的人了。要美好的感觉,你自己去找吧!”陇启贵说。陇启贵举手,手软得像是煮熟的挂面。伸脚,脚也不像是自己的。他吼出几句,声音糙,锯湿木头样的。

酒瓶高高,酒杯低,

这辈子咋就记得你?

一次次盼你,你不回,

眼珠子掉在酒杯里。

酒瓶跌倒了,酒杯碎,

前半夜喝酒,我后半夜醉。

前心扯着后背疼,

酒瓶空空,我好累……

也不知过了多久,陇启贵觉得有谁在舔自己的脸,凉凉的,湿湿的。陇启贵醒了过来。睁眼看去,他没有看到幺哥的脸,也没有看到野狼龇白的牙。他看到的是,寂静的天空中,一轮圆圆的月亮。月亮从天幕的高处,将手伸了下来。那手很长,很干净,很冰凉,抚在他的脸上。陇启贵摸了一把脸,是夜露。他揉揉眼,四下里看去。三岔口空空荡荡,伸向三个方向的路,每个尽头,近处都是白茫茫的,远处都是黑乎乎的。

尽管是他所料,但陇启贵还是被伤心击中。他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