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会开得很顺利。我的意思是说,会开得很合我的意。来的,都是些搞美术理论的,我们称为评论家,或者,理论界的人。你们想想,既然是理论界的,基本就不画画,他们说的话,除了对美术史的复述,基本都是废话,跟绘画的实际操作比起来,相差何止千里万里。换句话说,他们说起怎么画来,基本都是外行,都是猜。
所以,来了一个像我这样既能画又能讲几句的人,他们只有听的份。
会上,我重点提出了黄宾虹一个重要的艺术观点——师从造化。什么是造化?造化就是一个画家的命。好画家有好画家的命,坏画家有坏画家的命。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画家的好坏,就看你每天在想什么,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就是,一个画家的目标和修养的问题。就是,老天爷赏不赏你这碗饭吃。
话题一扯开,我就停不下来,我说一个画家,你每天要想的是钱,你能画出好画来吗?黄宾虹不一样,老先生每天想的是艺术,是怎样画出一张超越自己超越众生的画。举个例子,老先生在快八十岁时,仍在山水间游历冥想,突然有一天,半路遇雨,老先生来不及躲避,索性盘坐下来,让雨淋透全身。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了雨水顺着一面老墙往下淌的样子。墙是干燥的,雨水在墙上流淌的痕迹,不正是一个画家追寻多年而不得的笔墨意味吗?由此,老先生画风大变,为什么?此乃天遇!造化!老先生由此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大境之界。
说到这里,我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话题一转,不忘敲打敲打那些搞理论的。我说:“随心所欲是什么?你们大家都知道意思,可你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意思之外的东西,为什么?因为,这是要靠在实际操作中下苦功去练去揣摩去悟的。比如力道,比如皴纸,你皴到什么程度用什么样的笔墨?比如,你在皴的时候,握着一张纸,还没有展开,你大概就应该知道画面的构图了……”
可以说,整个上午,评论家们都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吱声。我很惬意,那个痛快,那个爽。我总是喜欢找准机会,调侃揶揄一下这些人的。凭什么你们一张画不画,张嘴就敢说这个画得好那个画得不好?多少画家的命,凭什么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说谁红,谁就红?说谁黑,谁就黑?很明显,黄宾虹老爷子当年日子不好过,就是你们弄的!那么,我现在日子好过了,从你们手掌下逃出来了,还能饶得了你们?
中午吃饭,很多评论家围着我,欲言又止,小齐居右席,看着他们吞吞吐吐,不停地笑。我说:“你笑什么?这么风雅的场合,应该严肃点。”小齐笑得更厉害,转头对着一个头面人物,说:“王老师,你把昨晚你们聊的黄段子,再跟陈老师讲讲。”
“哄”一声,一个饭桌笑得摇摇晃晃。
晚上,当然要泡温泉了。那个讲黄段子的王老师,从泡池里大笑着蹦出来的时候,像只又肥又骚的大白鹅,见我和小齐走过来,又突然钻进水里,禁了声。我瞟眼一看,嚯!那可是一群在水里扑腾的大白鹅,见了我,都不吱声。我想冲他们笑笑,又分明感觉到来自大白鹅们眼中的敌意。
只好随着小齐朝山上走。泡池星罗棋布,分布在一座小山之中,你上个坡下个坡转个弯抬个眼,都能看见它们热气腾腾的样子。天黑,灯起,一盏一盏暖色调的路灯,把整座小山打扮得暧昧而又时尚,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小齐一边走,一边小声惊叫,那种没来由的叫声让你搞不清,它是来自灯光的华亮还是来自灯光勾勒出的黑暗。
我们两个人,共泡一池。待脱去浴袍,相互搀扶着走进温水里,待水的热度一点一点淹过脖颈,我们各自摸索着坐定,小齐就给我讲起了养生。她说:“老陈你这样可不行。”我说:“怎么了什么样?”小齐说:“你的肚子。”小齐说:“我看见了,你的肚子已经开始凸起来了。”
我哈哈一笑,准备不谈这个无聊的话题。
小齐不饶。小齐说:“老陈你这样可不行,你要是这样,我可不理你了。”我说:“小齐,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长肚子呀!哈哈。”小齐说:“你晚上别吃饭呀。”我说:“我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小齐立刻张大嘴,湿淋淋看着我,好半天,直到我看清了她嘴唇上一排细微的汗珠,还有汗珠上的高光点,她才“哦”的一声,闭了下来。
我问小齐:“我说小齐,你‘哦’什么?”小齐说:“没什么。”接着她就转移了话题,她说:“老陈,你知道一个人一旦肚子大了,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吗?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你知道血压高了,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吗?”我说:“小齐,你别在这儿大惊小怪的,有什么了不起,这人活着,靠的是造化,而不是血压,你就是再注意再小心,你就是躲在家里不出来,还会被一口饭给噎死。”
小齐突然长长“唉”了一声,不说话了,幽幽怨怨看着我,那个心疼,差点让我自己都心疼起自己来。她说:“老陈,我明白,你的生活很久很久没人照顾了,唉……”我笑,说:“那,你来照顾照顾嘛,哈哈哈。”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腰,很细,让我模模糊糊想起了好像是亨利摩尔的一个雕塑。我接着想摸摸她的屁股,小齐却轻轻推挡开来,一笑,说:“老陈,这些个评论家们说起坏话来,骂人都不吐骨头。”我说:“他们都怎么骂了?”小齐说:“他们都说你们画家一般是不需要女人的。”我说:“放屁!为什么?”小齐说:“他们说,你们会画,说你们画一个就行了,哈哈,哈哈哈哈。”小齐清脆的笑一块一块朝山下滚落,不知为什么,我也跟着“嘿嘿嘿”笑起来。笑够了,小齐突然又盯住我,期期艾艾,她说:“老陈,我们还是,喝喝酒聊聊天吧。”她说:“老陈,你是要喝红酒还是先来一杯柠檬茶?”
一时,我想,我恐怕真的,该找个人结婚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出现,就弥漫开来,像突如其来的胃痛,横亘在心,止都止不住。
第二天,我就去了平县。我想,真的,我该去找找林菲了。
他们都来送我,一个个站在路旁,默不作声,像在对着一具死尸致敬。车子动的时候,小齐追了几步,喊了一声:“陈老师,保重。”接着,我就听见后面“哄”一声,仿佛是把昨晚泡温泉时憋着的,全都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