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煤机厂这片属地,正好是别鼓楼派出所管辖。
就在老徐、小秋、小杜三个人忙着处理“胖子”时,老封被两个便衣带回了别鼓楼派出所。
一般说来,犯罪嫌疑人多少都会有点害怕,毕竟这个弄不好要坐很多年牢。但是老封似乎早有准备,出了煤机厂大门后,一路上他像是打仗胜利一样,沉浸在某种成谜的喜悦和兴奋中,对其他一切毫不在意。
老封被押进派出所的瞬间,居然哈哈大笑了三声,这让两个便衣以为,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神经有毛病。
此时的老封,已然完全放松。
他觉得审讯就审讯,没什么大不了。早上他隐隐有过担忧,那个梨花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现在他反而更希望,梨花弹出点什么意外。只有出点意外,他所期待的动静才会更大些,他的内心也才能更平衡些,因为他不能容忍在同一个地方,两次受到侮辱。
“你认识那一家三口吗?”
“哪样一家三口?”
“不就是被你炸的那一家三口?”
“我从来没有想炸什么一家三口。”
“那你弄那个炸弹整哪样?”
“吓吓人玩。”
“吓人玩?我看你最好还是老实交代。”
“我就只是想,吓吓人。”
“难道把人炸死,就是你说的吓吓人?”
老封听到死人时,心中还是惊了一下,尽管他想弄得动静大一些,尽管他一直懊悔当时闹肚子不争气,以至于梨花弹没能放到计划的地点和位置(本计划放置在让他第一次受辱的别鼓楼派出所门口),但是他记得,当时自己是把梨花弹拴好在翠云中央公园门口,那两棵大洋草果树上的呀!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李副局长看出嫌疑犯有些不对劲。
刚开始的时候,他认定这个人看着老老实实的,联想到当年这个人状告别鼓楼派出所,李副局长感觉他真不像是罪犯。
要么此事真的是有什么意外,要么此人,必定是个极度狡猾的惯犯,装出来的表情,完全可以把自己这种办案多年的老刑侦也给蒙骗。
不过,现在看来,第一种情况,更有可能是事情的真相。
“你真的不认识那一家三口?”
“警官,我只是把那玩意儿,拴在公园门口的树上,离地那么高,再加上这个梨花弹,设计威力并不大,即使爆炸,隔那么远,也只可能吓吓人,伤不到人的。”
“问题是,那个炸弹是在车里爆炸的。”
“在车里?什么车里?”
“家庭轿车。”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么就不是我做的炸弹。”
“没有不可能,最大的可能,就是有可能你在说谎。”
“没得这个必要,我实话告诉你们,警官,我做这个炸弹,就只想吓吓人。”
“为什么要做炸弹吓人?”
“为什么?你们,你们自己比我更清楚。”
老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既愤怒又悲凉,只有他自己体会得到,心中翻涌着曾经经受的委屈,特别是他左手的那根断指,他至今仍记得那根小指从受伤到坏死到手术切除的痛……
李副局长凭借着多年的办案经验,慢慢觉察到,此案确实有些不对头,但是一死两伤的严重后果,又使得他不得不再次试探。
“看来你心中充满了仇恨。”
“难道你认不得都是哪些人逼的?”
“你之前跑黑车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那是我们个别办案人员执法失误,这件事正在调查,调查清楚后必将严肃处理,赔偿你的人身和精神损失。”
“严肃处理,呵呵,鬼才相信。”
“凡事都得有个程序,你可以等着,看看最终结果,但我想问的是,你做这事,是不是就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喜欢咋个做,是我自己的事,做这个炸弹,我就只是想吓吓人。”
“问题是出了人命,你知不知道,那个五六岁的小孩,半边脸都被炸掉了!”
小孩!五六岁!半边脸!炸掉了!这些词,像是另一种烈性炸药,突然蹿进老封的脑袋,爆炸起来。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只感觉到眼前一阵发黑,比火药还黑的那种黑。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拴好在半空中的梨花弹,难不成自己长腿跑到那一家三口人的车上。
他清楚地记得,昨天一大早,他是怀着怎样的预知满足感,想象着梨花弹在别鼓楼派出所门口,自己亲自引爆后,吓得人群高声尖叫逃跑的场景。他也明白地记着,自己是在怎样的喜悦中一路走到翠云中央公园,又是怎样在突然闹肚子的情况下,不能继续朝前走到目的地时,临时决定把梨花弹吊拴在两棵大洋草果树中间……
“小孩的父母现在还在医院重症监护室,虽然抢救了过来,但也受了重伤,男人失去一条手臂,女人一只脚要截肢,你难道还认为,你弄的这个炸弹,就只是吓吓人的吗?”
李副局长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明显仍带有悲恸情绪。
不过,李副局长却直觉地认为,这起事件,很可能就是一起意外。但是在小孩父母能够接受询问调查之前,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梨花弹会到了那一家三口的车上,并且一直到下车时才发生爆炸。
发生这种悲剧,眼前这个跑黑车的犯罪嫌疑人,自然首先要负全责。可是这个人的作案动机,或许并非如此,发生这种不可逆转的意外,谁又愿意呢?
还有那个神秘的大木箱,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更厉害的炸弹藏在里面,制造更为荒唐的意外。
“警官,我真的只是想吓吓人,没有别的意思,这一家三口,我真的不认识,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
老封像是被什么刺激得突然脑子开窍,不断给自己做着解释。
李副局长沉默着,他尝试着还原整个案件。
他想象着昨天,犯罪嫌疑人因为肚子疼,匆忙把那个梨花弹,拴在了两棵洋草果树中间。
昨天风有点大,对,是风,有可能是风吹落了梨花弹,并且是顺着树干滑下来的。老徐昨天不是在现场说过吗,这种炸弹,一般情况下,得翻过来倒冲几下,才会发生爆炸。
最有可能是大树的枝干和风,形成了一股微妙的力量,让这个可能外观掩饰得很漂亮的梨花弹,意外又准确地落在翠云中央公园的大门口外。此时,那一家三口,正好从公园里出来。小孩看到这个漂亮的东西,不可能知道是炸弹,就跑过去随手捡了起来。
另外,那个梨花弹,应该有个提手,才能保证犯罪嫌疑人正常携带情况下,不颠倒过去,也便于拴在树上。之后,一家三口到公园露天停车场上了车,爸爸驾车,妈妈坐副驾,小孩带着这个玩具一样的梨花弹,坐在副驾后排座位上。
一路上没有发生爆炸,可能是因为小孩没有倒置这个炸弹,到家下车时,或者是快要开车门下车时,也许是小孩把炸弹自己翻转,又或者是不小心掉下翻转,然后小孩去捡,此时发生了爆炸,造成这场意外悲剧……
李副局长反反复复在心中推断案情,一些细节的疑点,可能要等那两个大人醒来,才能一一印证,或者从犯罪嫌疑人嘴里,也能再问出一二细节。眼前这个犯罪嫌疑人,从他的讲述中,李副局长感觉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已经有些变态成分。
按照变态犯罪心理学的一些理论分析,这种罪犯,这种高度自我幻想型的罪犯,犯罪动机是非常让人难以捉摸的,这点上,就连犯罪嫌疑人自己,有时候也会被自己的妄想蒙蔽。
想到此,李副局长更担心犯罪嫌疑人出租房里的床下,那个大木箱子里,究竟还藏着什么,他不得不再次仔细打量老封。
“能挨我们说说,你床底下的那个大木箱。”
“大木箱?哦,是有个大木箱。”
“里面有哪样?”
“没得哪样,没得哪样的。”
“我看你很紧张。”
“没有,没有的,我只是难过。”
“你是不是有些怕。”
“我说不清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咋个会那个巧,咋个会炸死小孩子。”
“你看,就是这样,会发生你想不到的意外,伤及无辜,所以你必须得告诉我们,那个大木箱里的情况,我们不想再发生前面那种悲剧,想必你也不想为此再伤及无辜,就像你说的,你只是想吓吓人,不是吗?”
“我真的只是想吓吓人,你们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我不知道事情咋个会变这样……”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你,所以你得告诉我们,那个大木箱里,究竟还藏着哪样?”
“我、我、我咋个说呢?你们得相信我,你们得相信我……”
老封被整个事件的遽然变化搅昏了头。
他想起了自己一生的遭遇片段,想起童年时代的无忧无虑,想起少年求学的艰辛努力,想起毕业工作后的兢兢业业,想起下岗失业后的艰难挣扎,想起跑黑车受伤害的隐忍委屈……想起他一心想要找回被挤压伤害的尊严,还有梨花弹计划之后更大的虚妄计划,他真的很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但他必须得有谈判的资本,他必须得有所准备……
可事到如今,他有些理不清,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为什么会炸死一个孩子?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左手的指根,一股复杂而熟悉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
老封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剧烈的心跳,让血液大量涌上头部,原本灰黄的脸,变得分外红润。
他心中曾坚信的、要义无反顾地挽回被伤害被欺辱的自尊心的念头,渐渐模糊了;这几天来沉浸于的报复成功和准备坐牢的喜悦与悲伤混杂的复杂感情,渐渐模糊了;他无比确定的“牺牲”和无谓,渐渐模糊了;以至于就在刚才,听到一家三口无辜受牵连,小孩惨死的那种惊诧,全都渐渐模糊了。
老封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确定把握的,他回想起来,自己从断指以来似乎做过很多事,却是很多他记也记不清的事。
从未遭遇的困惑和恍惚,将老封彻底笼罩和吞噬。
李副局长忽然意识到,老封的喋喋不休,已然丧失了理智,他正在把自己经历过的事,审判中已经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又一遍。
李副局长在意外与焦虑中,快速核对笔录,他发现,很多描述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和正在发生变化。
在老封完全失控的讲述中,他迅速否定了前一种描述,再三地否定同一件事的不同具体细节。
可到底哪种是真实的?哪些又是想象的呢?
而此时的老封,完全陷入了一阵又一阵的自我狂乱中。他灰黄色消瘦的脸早已红得发光,不停重复着已经说过的话。
李副局长对老封说:“你要冷静、冷静。”
但老封毫不理会,越说越起劲,声调一阵比一阵高。
“你给我冷静点!闭嘴!不要再说啦!”李副局长站起来,冲着老封大声吼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