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车拐进煤机厂大门时,小秋被撞过的头还在疼。

他默默忍着,不作声。

这些年,小秋跟随老徐干这行,学到了很多东西,更明白了很多道理,一个职业连生死都可以不顾的话,那么从事这个职业的人,还有什么能难得住呢?

当然,这些年来,拆除大大小小的爆炸物,老徐总是抢在前头,小秋一直只能配合,越是危险的场合,老徐越会让小秋离得远些。

小秋明白,这是老徐在保护自己。

老徐常说:“小秋啊小秋,这个我不放心别人拆,我比你多活了几十年了,退一边去,叫你你再过来,不叫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在那边待着。”

有时候,小秋实在是过意不去,硬要和老徐一起面对死亡威胁,老徐就板起脸来呵斥:“一边去,这是命令!”

老徐心中对年轻人的呵护,让小秋感动;老徐专业敬业的精神,也令小秋钦佩。老徐带着小秋,有点像父亲带儿子,严厉中含有深情。

小秋也慢慢形成了对老徐的依赖,不仅技术上依赖,工作感情上也一样。

不过,近些日子,小秋发现了一些变化,就是老徐说着说着收不住,很多话,重复得多了,难免会让人有些烦。

但小秋不敢烦,也不能烦,因为老徐越来越敏感了,敏感到有时候,小秋善意提醒他,有些问题已经明白,可以不用浪费时间重复时,老徐就开始显得焦躁不安,并像小孩子一样,突然就生起气来。

因此,小秋得更加小心,无论说话,还是做事。

本来昨天和老徐一起去处理梨花弹现场,就弄得人挺压抑,小秋明显感觉到,面对现场惨状,老徐动了感情。他也说不清楚,是不是一个人年纪大了,更容易动感情呢?还是老徐遇到了什么事,变得比以前更脆弱了。

但他不便去问,他其实也挺难过的,也觉得制造这个梨花弹的罪犯,真该千刀万剐,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让无辜的小孩遭受牵连。

所幸的是,在处理“胖子”的废土场,他们得知制造梨花弹的犯罪嫌疑人已被抓捕。只是这样一个穷凶极恶之人,应该还藏有更穷凶极恶的武器,一会儿进去排查,可得更加小心。

车子缓缓驶进煤机厂大门,一排排老旧的厂房映入眼前。

听小杜说,这些厂房被租出去做仓库了。

小秋注意到,这块废弃的场地很宽敞,几大排红砖房,有规则地排列着。

零星的草地上,种植着一些阔叶松什么的,由于长期没人打理,呈现出一派灰暗的萧瑟景象。

一些黑色的鸟,盘旋在空中,发出怪叫声,回声从那些废旧车间改造而成的临时仓库里传出来,像是一种隐秘而怪异的回应。

这让小秋产生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刹那间,昨天目睹的一家三口的惨状,像是通过脑海反射,在那片草地上逼真地浮现。

小秋不由得心中一沉。

前方,一辆色彩明亮的大型装卸车正在作业。小杜继续驾驶红色江淮轻卡,渐渐接近那辆大型装卸车。

小秋看到,工人们正忙着把一箱一箱可乐,搬运进一扇敞开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里面是一格格半明半暗的临时储藏库。

红色包装里装满了黑色的流线型可乐瓶体,每个瓶内都充满了压力,那些箱子,正源源不断地从老徐和小秋眼前,运送到深不见底的仓库。

那些可乐瓶,让小秋想到了某种黑溜溜的小型液体炸弹。

老徐曾给他讲过许许多多有意思的炸弹,那些东西,一般人是无法接触得到的,也无法想象得出。

不过,有时候,小秋也会感到烦躁,特别是进入这个有些诡异氛围的场合,就连一阵风吹过,也像是有人躲在厂房明明暗暗的角落,放出隐秘信号。

这么大一片废旧的红砖厂房,也有点像凝固的火焰,它在试图点燃什么,抑或被什么试图点燃。

当年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肯定不会想到,现在或许正有一些炸弹,被悄悄藏在某些地方,如果那些炸弹量足够的话,这里的一切,都将化为一片废墟、一阵乌有。

像小杜这小伙子,能找到并租住在这片老旧厂区,也还真是不赖,拿自己比方,虽然有个公职,大小也买了套靠近二环的二手房,可是每个月得还房贷;虽然老婆也是一名教师,但自从有了小孩,就等于有了一台花钱机。在这个城市,养个小孩可不容易,样样都得花钱,当下物价涨得快,特别是今年的猪肉价格,连连攀升,几乎都要让人吃不起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总比像小杜这样的打工者强多了,至少职业是长久而稳定的,虽然经常在生死线上拼搏,但是别人也面临着很多意外呀,谁知道每天公路上要发生多少车祸。就拿今天来说,小杜不就被“莫名其妙”地逮着来拉“胖子”了吗?

想想也挺有意思的,这个小杜,居然还在车屁股后面喷上“忘了他,我拉快递养你”。这个要忘记的他是谁啊?那个要养的她又是谁呢?一个成天跑快递跑得晕头转向的小伙子,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去想什么他了她的,也真怪有意思的,要是换作自己,怕不一定那么傻。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知道旁边的人,又是怎么看待我和老徐的,有了事情,哪里还分白天黑夜,哪里还有什么商量余地。哪一次不是人命关天情况危急,哪一次不是未知生死全力以赴,哪一次不是自己尾随老徐,带着他那个救命的黑箱子,立马奔赴现场。

拆爆成功了,可能是英雄,拆爆失败了,就得到其他地方报到。这个世界太平了,就没我们什么事,要是有危险情况出现,就是我们的活儿。仔细想想,有些方面,可能还不如拉快递的小杜,一旦有爆炸危险,小杜至少可以选择逃跑,我们却得迎难而上。

可仔细琢磨,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不,今天一早,小杜不但没跑,现在呢,他甚至还带着我们跑来这里找炸弹了……

小秋一边头隐隐作痛,一边胡乱猜想,让他感到些许欣慰的是,那些幽暗处扰动他的意识的信号已经逐渐退去,像光线一样退到了遥远而未知的天际。

绕过一排排高大厂房,在两排低矮的门窗相对的住宿区附近,小杜的车,最终停在一块碎石土空地上。

“就是这里了。”小杜低声说,像是怕被什么发现一样。

小秋提着黑皮箱,跟在小杜和老徐后面。

煤机厂废旧的出租房、天空以及厂房,形成了一个犀利而怪异的夹角。沿着这个夹角正中一条狭窄的通道,一股陈旧腐败的气味,迎面扑来。

小秋皱起眉头,他感觉到这股怪味中,还藏着另一种味道,似乎老徐在前面已经捕捉到了,他走路稍稍变形的姿势,告诉了自己,有种东西正在燃烧。看不见的燃烧,就像人心中的火,有时候是欲望之火,有时候是悲喜之火,有时候是沉静之火,有时候是无名之火。

它能给你一种启示,一种当你长久经历危险或极端行业之后,不自主生发出的职业敏感度。

这份职业敏感度,比任何观察,都有效而直接地改变着一个人的内心;并改变着内心随时随地可能产生的变化和判断。

老徐边走边向小杜询问。

小杜以自己有限了解的情况,向这两位初次踏入这片几乎被外界遗忘的、自己寄生于此的出租房的警官介绍,这七八十间相等面积的联排房,原本是这个厂的单身宿舍,每个房间大概不超过十平米。

“据说七八十年代,这里住满了年轻职工,那时厂里效益好,厂子周围还是些农田,后来经济发展,结构转型,厂子破产,绝大多数人离开了这里,但是房子没动,大都出租给外来打工的人。”

“别看这里偏,这里小,人员可复杂着哩,流动性也大,再加上各家都起早贪黑讨生活,有些还没能看个眼熟,就搬走了,过不了几天,又会有新的人搬进来,就这样来来往往吧,挺热闹的,另一种热闹,流动着的热闹。”

“还有,这两边,你们可以看看,本来这条石头路就很窄了,现在有些住得长一点的,拖儿带口的,没办法,都向外搭了些简易棚。做个饭什么的,就在棚子下面,否则,里面勉强够铺两张床,放一点简单的生活用具,是没办法一家人开伙的。”

“还有,喏,前面几处,收破烂的、倒菜卖的……路都被他们占用了堆杂物,整得两个人对面过路,都有点不够。最差劲的还是路那头,那个公共厕所,没人管理,更没人打扫,脏得简直都蹲不下去。可又有什么办法,条件就是这样,只不过租金便宜,比外面便宜得多,这里不愁租不出去,听管事的人说,等着租这些房子的人,还排着长队哩……”

小秋发现这个快递员,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叽里呱啦特别能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他的地盘,或者说,他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老徐和自己,不过是两个突然的闯入者,两个来到这里,被陌生眼光所怀疑的闯入者。

一路上,小秋还注意到,有三三两两家人的门半开着,租户眼里投来疑惑不安的目光,仿佛幽暗的火用寒凉的烈焰灼烧着空气。

这让小秋怀疑,他们是否不慎穿越了时空隧道,来到遥远年代某条破旧而混乱的街巷,感受到一种无知孩童进入陌生之地的压迫力。

但的的确确,还有很多人就生活在这里,或许,还有更多人生活在类似的城市边缘区域,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在小秋心中,忽然产生了另一种悖逆的熟悉感。

他曾和老徐奉命排查一处湖滨顶级别墅的炸弹,同样感受到周围的空气忽然有了形体,它们无处不在地抵触外来者,以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力道,嘲讽、质疑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陌生人的气息——他们不属于那里。

而此刻,嘲讽的轻变成了挤压的重。这里的空气似乎在用一种挣命的、行将就木的沉重,质疑小秋和老徐的存在。

这种挤压感,随着往前行走,变得越来越强烈。小秋甚至觉得,先前臆想中的忧虑、此次排爆的真实对象,甚至连带路的小杜、紧挨着的老徐,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我住在这边,他就在对门。”

小杜指着这排房子最末端的两间,挥动、变换着手势,边说边比画。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说话多了,小杜不自觉地兴奋起来,他的口气,并不像带着两位警官办案,而更像是一位导游,带着两个外地朋友去看自己熟悉的老家景点,急于让他们高兴起来。

就在老徐犹豫着,先进小杜房间,还是犯罪嫌疑人房间时,他的电话铃声响了。

不久前帮老徐换的《致爱丽丝》专属彩铃,小秋太熟悉了,不知市局领导这会儿,又有什么新的安排或指示。

小秋和小杜侧身站着,都没敢动。

老徐仔细听着李副局长刚刚审讯嫌疑人之后,及时更新的重要办案线索。

也不知从哪棵树上,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鸟鸣。